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天学校派我去一个名为“红山”的小岛上做流生工作。校长说，你几年前去过那个红山岛，有“前科”经验。我推托不得，就去乡镇码头找船，那时去红山岛没有专门的交通船，只有便船。便船就两种，一是货船，一是便船。我是我在码头上，差不多一只一只船去征问，终于问到了一只渔船，说傍晚回红山岛。
　　 过了年，开学已经一星期了，那个叫费小海同学没来上学。迟一天，动员上学的工作就会难做一点，学生的功课也会耽误。任务在身，”访“心似箭，于是就在傍晚搭上了那只小小的木船。也许是岛风习俗，渔人对搭便船的人总会客气安排。
　　 我坐在船尾，看浪花哗哗在灰暗中闪烁，看这天空黑黑的压得很低，海面有朦朦胧胧的影子，听着船工讲着岛上鬼怪奇诞的故事，船不知不觉竟靠在一个山嘴的礁石边，上了岸。记忆中，这里不是我上次上船的码头，问知此地叫小南岙，而小海家是大岙，在这山的那边。船工都是小南岙的人，他们都各自要回家了。听我说要去大岙，他们真诚地挽留我在小南岙宿夜，等明天去大岙。我只想着快去找到学生。问知去大岙就沿着小径，翻过那个山峰，两三支烟的路程，便谢绝了一个好心陪送我的渔工，独自登上了陌生却唯一的那条山道小径。
　　 小岛的山路，曲曲折折，高低不平，影绰绰白灰灰地在脚下晃着。天灰灰的，一丝月芽在薄纱似的云中慢慢地走。路的一边是大海，不息地吼着千百年来统一的腔调。前面黑蒙蒙只有一个轮廓。这种灰暗中影绰的景色别有一种迷离神奇的情调，任我构想猜描这小径两边白天是清新秀萃，还是荒凉空旷。
　　 回转头，只有一片灰蒙。小南岙的几行树木，几排民房已被夜幕吞没，几点隐约的黄黄的光晕，大概是船的梢灯吧。
　　 人的眼睛也很奇怪，见了光明就看不清灰暗中的一切，而一旦在灰暗中久了，那蒙蒙灰暗中的景物，却有了轮廓。山路上升，又转了几个弯，看见前面阴绰绰的几棵松树的怪影间，有一个个土堆隆起，土堆旁边还有人立的影子。忽然那土堆闪烁一行磷光，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里一个惊悸：这是墓地？！在船上听渔工讲的那些鬼怪故事，说是有个鬼岭，是乱石岗坟堆，有鬼变女人勾引路人，被吸血……难道就是在这儿？一想到那些，渔工讲的怪影似乎就在前面出现。我的头忽地大了起来，麻麻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也听得到了，似乎我的身后跟着什么，有那恐恐的步声。虽然已是春天，但还有些冷。竖起的汗毛在冷风的刺激下，引人微微颤抖。我不禁有点后悔，晚上宿在小南岙明天清早过来也行，叫那个渔工陪来也行。可都被我拒绝了。于是有点踌躇，想逃回小南岙。可不知怎么竟忽然想起了武松，他喝了十八碗酒上景阳冈看到布告时，生出转回的想法。可最后不愿吃回头草，于是就创造了一个传世佳话。而我是去完成一件看似没什么，但动员学生来上学应该是一家有点神圣的事，想来鬼怪也奈何不得，毕竟还有天庭看着。于是，就猛然用喉咙哼了几下，吐了几口唾沫，壮了壮胆，一步步向前迈进，尽管路上有乱石斑驳，磕碰脚尖，也不在乎。只是不敢走太快，那路实在太不平整了。
　　 转了几个山弯，忽见在灰灰的前面，有几星蒙蒙的光。那一定是大岙了。一阵欣慰，舒了口气，两只脚便快起来。不想一脚踏空，竟被高处的石块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好在屁股着地，疼是疼，却没有摔破皮，更没有伤筋劳骨。于是急忙起来。拍拍屁股又赶路。可是那几星灯点还是这么不近不远地在前面朦胧，是夜幕把这光的距离模糊，还是小岛山路的盘曲多折延长了那段距离？这两三支烟的功夫到底有多长？煎熬中想到了学生小海，想到他跟着我重返学校，想着海岛的孩子不再失学……心里少了杂念，不想前面那几星光点一下就近了，看到了参差的屋舍的影子了。
　　 我走向灯光，找到灯火最旺的岛上小店，问询了小海家的具体方位和行走线路。又踏进一片灰暗和寂静中。
　　 小岛的居民起得早，睡得也早。感觉在乡镇这个时段还是热闹闪亮的时光，小海家已经一片安静。在门边站了一些时候，终于狠狠心敲响了小海家的门。
　　 小海家的灯亮了，他的父亲弓着背打开了门。当知道我是晚上从乡镇过来又从小南岙连夜赶到大岙，来叫他儿子上学的时，他一把拉我进了家门，唤小海妈起来做饭。尽管我再三说我在乡镇吃过晚饭过来的，他坚持说，那也已经好几个钟头了，何况你又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小海的妈妈流着泪说：“老师那路上有鬼的啊，你竟然敢走这夜路？“
　　 小海妈妈说得我有点心悸。但我笑笑说：“我也没想过鬼，只想着赶过来叫小海回去上学，便这么打扰你们了……”
　　 小海爸说：“别说了，辛苦你了。”
　　 我就说起了小海的辍学，讲读书的重要，是特地来请小海的。
　　 说着说着，小海爸走近我，抓住我的手说：“老师，你说的是……我再困难也要咬咬牙让小海去上学……”
　　 第二天清晨，他父亲给我联系了一只开往乡镇的渔船。我带着小海，别了他的父母，登上了小船。船在美丽的彩霞中犁开碧绿的大海，那小岛红土绿树，真美。
　　 小海上学后不久，我调到了另一所学校。后来就调离了乡镇，来到市区工作。几年前听人说那个小岛开发了，岛上的居民，都搬迁到乡镇了。于是想起那一次的夜行，竟也勃生过去小岛一游的念头。只是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