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文解字，陆地为草，水中为藻。藻类多可满足人们的食欲。欧阳修的《蝶恋花》曾咏过藻类：“旋暖金炉薰蕙藻。”意思是马上燃热香炉，薰蒸那些水藻。看来在宋时，藻还没有被入口，只是作为一种香料在使用。我在海边住，食藻成为“尝鲜”的一种。一个很出名的厨师叫霍马洛•坎图，他说，“美食有着带我们回到过去的魔力”；我说，美食更有引领我们的舌尖探索未来的魅力。我一辈子都喜欢海藻凉粉，可以说是情有独钟了。
　　
　　 一
　　 我小时候，夏日炎炎时节，怎样去燥取凉呢？不用花钱的是持一把镶了粗白布边的芭蕉扇，在大树阴下狂扇风。在胶东半岛海边居住，最有品位，最馋死人的消夏办法就是捧着一只碗，坐在门楼下喝海藻凉粉。
　　 莫问怎么不吃冰棍呢？吃冰棍那才叫奢侈，到了地下可建冷冻厂，还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将冬天的水库砸冰寄存其中，夏天才可以吃上一支原汁原味的冰棍，这个名称叫着不够响亮，我们都叫“冰棒”，用“棒”字赶走那个炎炎炽热，还有，“棒”字语义双关吧，直到我15岁那年，才吃到一根5分钱的冰棒，但吃冰棒的滋味总不如喝一碗海藻凉粉来得痛快和带劲。我很喜欢凉粉，和母亲说想吃，矫情地称“粉儿”，不是地瓜粉条，粉儿专指凉粉，而且在胶东半岛，什么绿豆凉粉、地瓜凉粉都逊色，就是唯爱一碗海藻凉粉。
　　 我母亲的娘家在黄海岸边，名东寨，距海岸也就百米之遥。赶上大浪推潮的时日，母亲就摇着三寸小脚回娘家，就是为去海边拾些被大浪泼上岸的海藻，娘家给什么东西也不要了，拎一篓子海藻，分些给邻居，剩下的就熬煮凉粉。凉粉给我的记忆，是比所有的海鲜都鲜，比所有的凉快都凉的东西，尽管喝一碗海藻凉粉不能饱腹，但哧溜哧溜下肚的爽，吧唧吧唧地回味粉儿的凉，比吃什么都好，要说美食，非海藻凉粉莫属。
　　 我还有一个梦想，或者说是固执的意识，海藻凉粉是美食，也是最廉价的东西，全世界的饭店都应该是免费的，我母亲就说，这个东西一捞一大把，唯一破费点的就是柴火。所以，是否廉价，并不影响是否是美食。从小，我就从母亲那接受过“海的教育”，她说我们海边的人都是海的儿女。意思是大海养育了我们。那时我不能理解母亲的话，年龄大了，我逐渐理解了。胶东半岛的荣成湾，沿岸多丘陵石山，岩石环绕；海底更是有着高低错落的礁石，那些海藻就寄生在礁石上，一旦遇到大风浪，就有“海物”被泊上了岸，漂泊上岸的有“海苔”，那就是胶东海草房的屋顶原料；那些海带、裙带、海毛菜就是可食的海产，是胶东半岛人餐桌上特有的饕餮大餐。
　　 记得获取海藻是要赶上大潮期的。每逢阴历的月初和月底，是大海起大潮的日子，如果感受稍大的海风更好，可以将海底的海藻毫不留情地卷上岸边。待退潮以后，可以沿海岸拾取。笼统地说是海藻，其实，人们叫它“石花菜”，它因长在海底礁石上得名；也叫“鹿角菜”，大概其状若鹿角故名；还有的干脆叫“海毛菜”，因为它呈绒状。海藻呈褐黄色，所以，做出的凉粉，如果没有什么添加，都是微黄，并非如绿豆凉粉那样呈纯白色。所以，初来威海的人，一定要看看海藻凉粉呈什么颜色，否则不算正宗货。
　　
　　 二
　　 做凉粉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先在海水中濯洗几遍，置于阴凉处晾去水分，再用淡水浸泡半小时，按照1：30的藻水配比，放进铁锅里文火熬煮2-3小时，当地人要在熬煮过程中添加些许白醋，其作用说法不一，一般人认为是为了汤汁的凝固成型快，也有人认为是去腥。有一点要记住，但凡美食，都是要把食物交给文火和时间。我有理由证明，时间是成就美食的重要条件，就像酿酒，是时间催化了酒曲，同样，热量释放了海藻内的果胶。大海在狂涛过后，把最柔情的海藻捧到岸边，然后把一碗爽滑变成一碗凉粉。盛夏难熬的炎热时光在一碗凉粉这里变得不再那么焦燥，这是给那些大汗淋漓者最舒心的情书，所以在当地人看来，如果娶的媳妇令人满意，一般还比作凉粉，大概包含着爽滑可口的味道，这个说法类似于“秀色可餐”了。海藻凉粉，入口即化，口腔被爽滑感填满，这些特点，往往给人更多的愉悦感的迁移和类比。
　　 至于说道海藻凉粉的清爽，我还亲历一段故事。我毕业以后是在一个最靠海的镇子的中学教书，我是从初一开始教，那堂课解词，遇到“透爽”一词，有学生解释道，就像喝一碗海藻凉粉的感觉，惹得哄堂大笑。我制止了学生的大笑，说这个解释非常透辟，观其形是玲珑剔透，食其味清爽宜人。学生以感性经验来解释词语的含义，无可厚非。
　　 凉粉这种饮食的发现也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齐民要术》就有以淀粉制食物的记载，大约就是现今所言的凉粉。小说《东京梦华录》还提及了“西索凉粉”一语，可见凉粉这种食物一直受人喜爱。地域不同，各地吃凉粉也是五花八门。那年我去汕头，在一路边店里就吃到了“仙草凉粉”。和店主人交谈得知，这种凉粉是取一年草本生植物“烧仙草”制作而成，这种仙草内含多糖，熬煮成型之后呈黑色，半透明，用羹匙舀取，还有韧性，尤其当地添加了精致的辣椒油，吃起来不能停口，辣催食欲，滑助食兴。店主告诉我，在潮汕一带，有吃早茶的习惯，第二就是喝仙草凉粉最为时兴。我不知仙草凉粉的制作过程，大约也要交给时间和文火，我特别喜欢那种黑色素，给人幽静沉郁的美感，据说，食物的黑，可以抗衰老，美肤养颜。黑色食物可滋阴补肾，古书上说“饮食五色”之首的就是黑色。我曾遇到一个饭店老板，她说，海藻凉粉富含精蛋白，想美容，就不能拒绝凉粉，凉粉是美容剂，补水细肤，这是我们可以看见的效果。有人曾问，衰老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我觉得应该是从厌倦饮食开始的，允许你厌倦，但必须寻找到自己的所爱，我觉得没人不爱海藻凉粉这道美食，只是没有遇到。
　　
　　 三
　　 一碗可口的海藻凉粉不但要靠熬煮，还得靠调味。石花菜熬煮成汤，去其杂质，沉淀把个时辰，再准备好成型的容器，倒入其中，静待时间，一旦凝固，其半透明状若雾里看花，尤其是现在人们还在凉粉沉淀过程中加入裙带海菜等褐色绿色的粉末，看起来仿佛如花如星，悦人眼目，在胶东半岛，凉粉又叫“凉冻”，在凝固时，琼脂糖成分可锁住水分，不碎不裂，不失弹软，结晶体鲜亮成趣，爱不释目。人们对饮食的研究追求从未停止，不断尝试，创造出花样层出的海藻食品，有人将菠菜和黄瓜榨橙汁，加入其中，凝固之后的凉粉是碧玉一般，晶莹可观，绿意盎然，纯粹的植物绿，让人见之食欲大增。这样的凉粉，卖相好，有的摊主就吆喝“喝一碗碧玉粉儿，走一遭威海卫”，海藻凉粉，是名副其实的半岛小吃，是一道诱人舌尖的美食，也是胶东半岛的一张小吃名片。以至于在青岛、日照、烟台、威海盛极一夏，各有特色，但不敢称特产，喜欢就不分地域，简直是有口皆碑。
　　 海藻凉粉受人喜爱，关键在作料，就像吃孜然羊肉，靠是的纯粹的孜然粉、胡椒粉、肉桂、丁香等，而海藻凉粉也要有多种佐料调制才可食而有味。一捏萝卜末去腥，一抓香菜末留香，一勺蒜蓉末正味，这是三个“一”，是做凉粉的口诀。当然还要添加别的调味品，味达美增色，白砂糖润舌，芝麻粒添香，白醋开胃，精盐调口。如果还嫌味儿不正，色儿不繁，有的就加上番茄酱，芹菜丝，黄瓜皮，凡是清凉之物，皆可与之搭配，绝不抵触。
　　 现代人对食物的养生成分的研究已经细可入微了。我是不排斥这些的，日子好，嘴巴挑剔了，衣食住行都讲究品位，这是值得炫耀的时代，没有什么不妥。曾经有朋友问我，怎样才可不胖？这是一个医学问题，内分泌失调，就是喝凉水也发胖。但在胶东半岛所见，极少有体型特殊的肥胖者，有京城养生专家曾来胶东半岛调查，据说，海藻凉粉对稳定脂肪，苗条身型，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常食之可降低血压、减少体内胆固醇的生成，其中很有大量来自海洋的有机钙，含有大量的不饱和脂肪酸，据说，这种物质就是“削肉刀”，不瘦都不行。我听到一句有意思的话，减肥没那么容易，每块肉都是有脾气的。我突然笑了，海藻凉粉没脾气，肥胖的天敌就是凉粉。
　　
　　 四
　　 不知你有没有冬日里吃雪糕的经历？冬日喝凉粉比吃雪糕过瘾。到了成都重庆，一年四季可围着火锅转，锅内辣水鼎沸，锅外热气腾腾，照样可以借一锅火热来消夏。海藻凉粉也是如此，冬日里完全可以来一桌凉粉，吃一道反季节菜肴。因为冬天把个炕头烧得滚烫，所以寒冬时，人们想起了海藻凉粉，来这么一盆，就像夏天吃一根冰棍，爽到五脏六腑。无论什么季节，到胶东半岛的饭店，你说要一碗海藻凉粉，老板不会给你一个扫兴，一定给你端上，已经有用海毛菜制作成褐藻膳食纤维的，精研加工，添加了很多有机养料，使得制作出的凉粉结构密致，锁水充分，只要入锅煮沸，放进冰箱速凉即可。这也是胶东人醒酒的一道好菜，据说，如果不能上一碗新鲜的海蜇汤，那必须端一碗海藻凉粉来，这是胶东宴的规矩。
　　 做凉粉也有窍门。人们羡慕点石成金，那是文章之道。卤水石膏点豆腐，豆浆在其作用下，凝固成型，也带给我们太多的豆腐故事。而海藻凉粉也有一物可降之，据说，为防易碎，可用白醋精盐助其凝结。最近我去斜口岛海滩吃凉粉，味道让我大惊失色，问店主添加了什么佐料，他诡秘地说，用了桂花蜜，那口感，清香沉入碧玉间，舀取一匙绕鼻息。其香萦绕不散，入口抵肺，留香唇齿，鲜香，这个词，我一直体会不深，终于因一碗海藻凉粉而让我见识了。
　　 在所有的凉粉里，胶东人尤喜海藻凉粉。凉粉可分为淀粉类、草植类和海藻类三种。我所见的红薯凉粉，虽滑溜却看相不美，主要是淀粉里的酚类物质在熬煮时发生了氧化，颜色就不正了，用“灰头土脸”形容很合适。吃饭时，桌上摆一碗海藻凉粉，看去开胃，催人下饭，大快朵颐的不是什么东坡肉，金华腿，而是一碗海藻凉粉。在海产食品中，唯有海藻凉粉最可挑动味蕾，勾人馋虫。
　　 炎炎夏日，是凉粉最畅销的时日，如果你到胶东半岛来，要吃一份地道的小吃，就沿街走走，支撑起的阳伞下，一定有卖凉粉的，那可是划过舌尖的一道美味，食可去燥，也会留下独特的记忆，威海的观感很漂亮，威海的口感在凉粉，很爽滑。如果觉得吃起来单调，那你告诉老板，来一份纯三鲜，海虹蛤、野扇贝、鲜牡蛎，拼一个大盘。不过，这三样都是副食，海藻凉粉才是地道的主角。
　　 明天是阴历的八月初三，夜风紧了，大潮来了，我打算去拾海藻，吃几顿秋里海藻凉粉，算是告别这个盛夏，这是仪式，也是要一饱口福。不过，我喜欢夏天，夏天可以吃到海藻凉粉，它是夏令的一道金牌菜，但不金贵，俯拾可得，熬煮便成。
　　 有人说，笑容能够使人上瘾，无法戒掉。而饮食可使人独享其味而不倦的，我觉得就是海藻凉粉。海藻凉粉给人的口感是爽滑，与人相处的情感是无限暧昧，食之，海藻凉粉可轻游口腔，挑逗舌尖，滋润咽喉，占尽缠绵的好处。一种食物可以伴随一个人一辈子，这才是可以称得上“超级美食”，我以我的饮食经历证明这一点。
　　
　　 2021年9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