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三年前的神州大地上，风云激荡，大清帝国轰然崩塌，接下来各地军阀割据，相互混战，国家四分五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银月出生的地域，据说县城的官衙几易其主，一忽儿张三，一忽儿李四。门前的旗子，如同川剧变脸，不定什么时候，一夜醒来就易了容。但高高的旗杆从来没空过，摆动的旗帜告诉人们，人世间天天刮风，东西南北变化不定，连续不歇。
　　 银月出生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戌时，尽管时局变幻，于她家这穷乡僻壤的农村，影响并不是很大，村民们对此漠然视之。
　　 天上的月依然滚圆如盘，洒下的清辉，依然照进千家万户，院中的庄稼人依然团圆赏月，自享天伦。不管谁执政，农民老百姓都免不得要交粮、交税，养活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的人。天心明月挂，天涯共此时，“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银月降临人世，虽是个女孩，也给家中人带来不小的喜悦。读过几天私塾的爷爷，手撸着山羊胡子，在院子里转了三圈，吟出一句古诗：“雨后空山夜气清，如银月色远峰明。”然后说；“此女既然生于中秋之夜，此时冰轮高挂，银辉泄地，就给她取名叫“银月”吧。可这孩子，睁开眼就看到了到月亮至盈，常言道，盈满必转亏，不知道以后是主福是还是主祸？”
　　
　　 二．
　　 时光速速，转眼过去了十八年，小银月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清目秀，粉面皓齿，是前村后屯公认的大美女，很招青年后生们的喜欢。
　　 爷爷的话，做父亲的没记住，而月房中的母亲听得清，牢牢记在心里，时常默默担心女儿今后的幸福。
　　 女大当嫁，到了给她找婆家的年龄，媒婆们踏破了门槛，作母亲的却挑三拣四，她虽解不透“盈亏”的神秘天机，只能从家境殷实上，去考虑女儿今后的幸福。她要给女儿找个满意的人家，称心的男人。
　　 前村有个后生，祖上也是读书人，家境不错，算是书香门第。乡下人吗，祖宗八代都不离开故土，邻近的村庄，亲戚套亲戚，互相有所了解。以前她们曾见过这后生，文质彬彬的，长得一表人才。近两年在县城读书，听说去年考取了黄埔军校，也许将来能得到一官半职。兵荒马乱的年月，领饷当兵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农村的娃儿别的还有什么出路？守家耕种那二亩三分薄地，会更穷、更苦、更没出息。
　　 媒婆来提亲，娘儿俩都十分满意。一来二去亲事作成，待年底春节，后生放假回家，族人们吹吹打打，一顶大花轿把银月抬进夫婿家的大门。
　　 过门后，小夫妻恩恩爱爱，公婆也十分喜欢，引得许多同龄人羡慕。羡慕后生找了个俊媳妇，羡慕银月嫁了个好丈夫。
　　 新年过后，后生必须按时返校，夫妻二人恋恋不舍，悄悄话说到大天明。后生说：现在全国人民积极抗日，国共进行了第二次合作，共同努力赶跑小日本。我这次返校，本期学生有可能被充实进军队，到前线去打鬼子。
　　 银月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丈夫。时局动乱，她听说过日本人的凶狠残暴，明白战争无情。战场上的枪炮无眼，她实在不愿意丈夫去冒生命危险。
　　 丈夫看出了她的担心，抚摸着她满头秀发安慰她：不必担心，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们青年学生更应该保卫祖国，保卫家园。再说我学的是通信专业，一般情况下不会上最前线，你放心好了。等赶走了小日本，我必定能捞到一官半职，回来接你去城里，过阔太太的生活。
　　 一年后，银月清楚地记得也是八月中秋，村里在外闯荡的人回来说：“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战争即将结束，今后天下太平，老百姓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
　　 银月听到后心中十分高兴，战争结束，意味着丈夫能有闲探家，来看看她，看看还未满周岁的女儿。
　　 中秋节过后，日思夜想，银月天天盼着丈夫归来。几天后，丈夫果然回来了，一身戎装煞是英俊潇洒，人虽嗮黑了点，倒显得更成熟稳重。
　　 他告诉她：这次的假期很短，只有一周，回去后，部队可能要去大东北，配合苏联红军，消灭日本关东军的顽固分子，并接受他们的投降。我刚荣升为中尉，若再升一级，就可以带家属，到时候把你们娘俩都接到部队驻地去。
　　 “我们不去，跟你们当兵打仗，成天提心吊胆的，有什么好？”
　　 “日本投降了，天下太平，还打什么仗？我们部队就在徐州城里，到时候给你做身旗袍，穿上高跟鞋，走在徐州的大街上，一定倾国倾城。”
　　
　　 三，
　　 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艰难困苦，中国人民家园被毁，受尽了煎熬，国家千疮百孔，经济一路下滑，到了崩溃的边缘。平民百姓们更苦，勉强维持生命。按说，赶走了日本人，普天同庆，国家和人民都应松一口气，然后鼓足干劲，建设祖国，建设家园，恢复经济，休养生息。可是，一山容不下二虎，国民党蒋介石仗着有八百万军队，占地利之优势，在重庆谈判后不久，就对共产党举起剿灭的屠刀。
　　 何曾想，上党战斗一役，国民党军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所部，吃了大败仗，十三个师及两个挺进纵队，共三点五万余人，全部被解放军消灭。自此，在中国的版图上，又拉开了第二次国共大战的序幕。
　　 银月的丈夫随他的部队，先奉命抢占东北大城市，拉开架势与解放军进行决战。
　　 这一战就是三年，从东北打到淮海，从黄河打过长江。令人们没想到的是，拥有精良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竟如此不堪，节节败给“土八路”。东北失手，北平起义，济南解放，南京总统府上飘扬起五星红旗。
　　 得民心者得天下，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依靠的是人民大众，建立的政权为的是解放穷苦人民，所以共产党得民心。而国民党的官僚，代表的是地主资产阶级，当兵的为了升官发财，有权势者，为了利益鱼肉百姓，必然失去民心，这一得一失，注定了江山由谁为主。
　　 解放军经过三大战役，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国民党残兵败将赶到台湾列岛，偏安于一隅，显然大势已去。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天上的月亮圆了变缺，缺了变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十六次月亏月盈。银月天天盼着丈夫归来，开始还见着来信，说形势吃紧，部队经常调动，没时间探家，非常想念她们娘儿俩。后来音信全无。
　　 每次来信，银月都夜不能眠，做下一双又一双的鞋子，保存于柜中，却等不来穿鞋人。她没文化，不懂的政治与斗争，更没有胸怀天下的觉悟，所以实在想不通，都是中国人，同为华夏子孙，干嘛开战打仗，打死了那么多的人，也害得她丈夫有家不能回，有妻不能见团聚。
　　 后来家乡解放，共产党轰轰烈烈地搞运动，她因是国军家属，新政府不断有人来找她谈话谈话，开始让她写信劝丈夫起义投诚，后来劝她离婚，与丈夫脱离一切关系。
　　 信，银月不会写，只能别人代笔，末了，她照葫芦画瓢地画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血红的手指印。信的内容她不关心，只盼望能劝动丈夫回家，若成功，她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
　　 也是通过新政府人的谈话，她才知道，丈夫已是国民党部队中的少校军官，国军败退时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也许再也不能回来。
　　 她不相信，台湾能有多远？大不了不做那个官，以丈夫的聪明伶俐，说不定哪一天，他换身衣服就偷偷地跑回来，家中有父母妻女，难道他不挂念？
　　 政府人劝她离婚再嫁，与原丈夫撇清关系，她不同意，也想不通，自古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抱着守”，长这么大，母亲就没有教过她“离婚”这一说。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再说，女儿都这么大了，身上流的是丈夫家的血，断不了关系，也改变不了血缘。
　　 期盼等待是折磨人的事情，何况音信全无。一年又一年，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她默默地守候，苦苦的等待。多少次银月幻想着奇迹出现，有时夜里风吹门响，她以为丈夫突然回来敲门，静心屏气听一阵后，不免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一等就是一生，从青丝等到白头，从期望到失望。丈夫的承诺，她真真的记在心里，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不回，哪怕不为自己，也必会想念父母和女儿，这些可都是他最亲最亲的亲人。
　　 慢慢地银月好像有些明白，这是政治划开的一条鸿沟，隔他们于海角天涯。丈夫一个小小的普通人物，必定难以逾越，留下的遗恨看来要伴随终生。
　　 明白了原因，人已倒中年，心死如灰，只能守着老宅，与女儿共同送公婆走完人生路。其间，所受到的冷遇及不公平的待遇，她默默地忍受，正应了爷爷的那句话，“睁开眼看到的是月亮最盈，盈满必转亏”，她从出生命里主的就是祸不是福。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两岸关系缓和。突然有一天，银月记得正逢中秋节，县统战部派车来接她去城里，说是有重要事情。工作人员搀扶她到宾馆的一个高级房间里，一进门看到迎接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还没等她看清楚，老人“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头也不敢抬。
　　 人生就是这样令人无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近五十年的结发夫妻，因历史的原因，再见面时已人是物非，是天地无情？是历史的残酷？还是命里注定？她一个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太，只能相信后者，暗恨自己命里没福。水流花落，过去的都已过去，人生不可能重来，这都是命，她只能认命。不管怎样，今生上天让他们再见一面，也算格外开恩，总算了了一生的心愿。本是不可原谅的男人，双膝跪地祈求谅解的举动，她还能怎样？还能说什么？只能怪造化弄人。
　　 回家的路上，县统战部依然派出了小汽车，银月与他座坐在车里，默默地看着车外，那天月亮特别圆，在田野大地上洒下银亮银亮的辉光。
　　
　　 四．
　　 又十年后，银月老人七十三岁高龄。前几天她收到台湾寄来的一个大包裹，女儿打开，里面是一套老旧军服，银月认得，正是在孩子不记事时，她父亲穿过的衣服，其中有个破口，是干家务时不小心挂破的，上面有她亲手缝织的针线。
　　 包裹里有一封信，看内容应当是遗嘱。信中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们母女的愧疚，一再祈求她们原谅，并说留下一笔钱作为补偿。
　　 包裹是同父异母兄弟寄来的，说父亲已经故去，临走时念念不忘，眼望着大陆的方向，留下遗言：生不能与发妻厮守白头，死愿同穴共长眠，因天涯路远，寄魂于衣，以表身归故土。
　　 几天之后，又恰到中秋，七十三岁的银月老人，无疾而终，走完了她这因历史原因而不算完美的一生，几多遗憾，几多无奈都带进黄土中。
　　 当晚天空多云，圆圆的月亮时而露出圆脸，时而被云层遮掩，万家赏月，天涯依然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