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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朴添和陈图,不同的人生(散文)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26发表时间:2021-09-13 18:28:35

(一)
   陈图一口气把老旧八仙桌上的油灯吹灭,然后把手一挥:“走,咱们到外面喝去!”接着就是杯盘碗碟、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皎洁的月光下,反倒比低矮的毛坯屋里更明亮。
   喝酒的六个人,有三个人走路已经跌跌撞撞。老马最清醒,反而借机回家了。在当地,从酒桌上贸然撤退是不“体面”的行为,于是有些人在出门时,提前叮嘱好家里人,大约几点去叫自己回家。老郭一看情形,也跟着走了。
   陈图只是虚虚地让了让,就放他们回家了。好家伙,这酒桌上,哪哪都是钱呐!点的洋油灯是钱,下酒菜是钱,白酒还是钱。现在,洋油灯已经吹灭了,下酒菜实在不行,就切咸菜凑凑数。可酒的问题却不好解决,塑料桶里的地瓜干酒,现在已经剩的不多了。老于是酒晕子,老钱天天嘴里都是“酒酒酒、好朋友”,至于朴添的酒量,陈图根本不知道他能喝多少,只知道从没见他喝多过。
   就在这时候,陈图四岁的小儿子,睡得迷迷糊糊的,从炕上爬起来上茅房,走路还在摇晃。经过酒桌的时候,陈图眼疾手快,一脚将酒桶踢翻了。
   最多洒出来两钱酒,陈图却不依了,抓过孩子来就打。不是做戏,而是真打。女人家庭地位低,看到自家男人往死里打孩子,根本不敢劝,光在那里掉泪。众人一看,这也不是个面相啊,就过来劝。等到大人气消了,孩子哭累了,夜已经很深了,诸位安慰主人一番之后,纷纷告辞。
   临走的时候,朴添把10块钱留给了陈夫人。陈图两口子稍微推让一下,就赶紧收起来了。今天晚上请客,主要是为了过几天跟着几个人借钱。现在,朴添主动掏出10块钱来,就可以一口气撑到年关了。
   今天的我们,经常能听到“官二代”、“富二代”这两个词。其实在过去的农村,也有官二代、富二代,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大的牌面。那时候,大队书记的子女就是官二代,生产队长的子女就是准官二代;而工人的子女,或者富裕家庭的子女,就是富二代。
   那时候的官二代、富二代,算起来只是过年的时候有件新衣服、新鞋子,衣服口袋里有块硬糖而已。但即便是这样,他们看待别人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新衣服穿几次就成了旧衣服;硬糖装在口袋里,即使不吃,也会融化。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依靠的台柱子,经常会倒塌。这时候就特别考验人了,是继续保持以前的生活做派,还是调整自己适应新形势?
   粗略统计一下陈图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选择了适应新形势,而其他90%的人则“痴心不改”。因为这个原因,到头来,很多“富二代”活得比“平头百姓”更狼狈。
   算起来,陈图就是个富二代,因为陈图的父亲就是一名工人。陈太爷一直盼孙子,可没等到长子嫡孙出生就去世了。按说陈大爷富二代的生活就该戛然而止了,但他顽强地把富二代的品质保留了下来——喜欢忆童年,喜欢高格调,另外就是,走到哪里都要口若悬河,只要干活就会发脾气。
   然而,家里住的土坯房一天天破败,锅碗瓢盆越用越薄,孩子的衣服越穿越旧。成家尚未立业的陈图,面对老婆孩子渴望的目光,也正好放下身段,开始琢磨去挣钱。
   今天的信用卡、“花呗”一代人,大约很难理解当年那代人普遍对于生存压力的焦虑:一日三餐、油盐酱醋、逢年过节、人情往来,还有孩子的衣服、头疼感冒等等,时不时就秀一把存在感,让人们怎能不充分焦虑?
   其实,陈图一直在挣钱,只不过挣得不多,收入来源就是生产队的工分。那时候,所有公社社员都是靠挣工分来分粮食、分年终奖的。男劳力干活累、工分高,妇女活轻松、工分低。像陈图这样的,工分数目在男女之间,拿个平均数。重活干不了,精细活也不行,就是打个下手。同时还是个“杠精”,专门挑队长的语病,工分怎么可能高?
   陈图的老婆就鼓励陈图雄起一把。那时候,农村人能公开挣外快的机会就是扛大包——夏收或者秋收,农民把公粮缴到粮站,粮站需要用人力把粮食归仓。而且,来粮仓干活的人,生产队工分照拿,粮仓还点给现钱。
   陈图只干了一天就再也不去了,首先是扛不动那些大麻袋,就是用木锨装粮食,他也不跟趟儿。再就是嘴巴不停,一直在提意见,提的所有人都受不了。
   不过,为了表示安慰,粮站还是给了陈图一块钱,这大概是计划经济时代,陈图唯一一次获得的额外收入,他转身就买了碗肉丝面,然后空手回家了。
   陈图跟朴添是邻居,他是跟着朴添到粮站的。朴添是粮站的常客,人人都很喜欢。只要粮站一开仓,朴添就是第一批到现场的人。粮站的人喜欢他干活实诚,不惜力气;同行们喜欢他性情温和、乐于助人。
   朴添每年都能从粮站拿到上百块钱,他永远是扛大包的人中间收入最高的那一个。不过别人也不嫉妒他,一麻袋小麦二三百斤,人家轻松上肩,健步如飞,仿佛是个永不疲倦的挣钱机器。就这一点,嫉妒有什么用?而且朴添挣钱之后都补贴家用了,自己从来不会掏钱买一碗肉丝面。
   今年,陈图自己生了一次病,岳母生了一次病,加上两个上学的孩子,一个还不会干家务活的小儿子,花项一下子大起来,还没到中秋,已经预支完了全年的工分。叫天天不应的陈图,就摆下酒桌,请邻居中这几个有名的富户,希望他们资助一下。
   以前借钱没有这么麻烦,这次之所以兴师动众,是因为去年的钱还没有清,现在又要借新钱——说起来陈图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例如给死人剃头、美容这些活计,全村没几个人敢做,但陈图敢,所以,一般人都要给他个面子,平常借钱并不困难。
   (二)
   陈图迁居后的地方,比起之前的土坯茅草屋,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图的小儿子在新房子一直紧张得都睡不着觉。墙面石灰夜里都白得发亮,所以小儿子吓得直哭,半个月之后,这才适应过来。
   如今的房间里的那张八仙桌和四把方凳,以及家里的米缸、面缸,还有好些其他生活用品,是下午刚送回来的。这边送东西的人刚走,朴添带头,五六个邻居襄助,送来了米面菜蔬,还送来油盐酱醋和几瓶酒。
   陈图今年没交上农业税,就被村里“抄家”了。十里八乡,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这片地方比较富庶,民众也比较驯服。其实十年几来,这也是陈图第一次做得这么坚决。
   双方僵持了半个月之后,都做出了让步,陈图家里确实没有钱,他也不想因为这事借钱,于是坚持不交。村子里觉得此风不可长,虽然村长家的养鱼池就足有半亩地,可他早就看着陈图不顺眼了。
   陈图在每个电线杆上都贴了广告,告诉大家自己家里遭到“洗劫”,村子里反而没什么好办法。与陈图对着骂街?那也太不成体统了;也贴个小字报解释?有点儿戏;主动跟大家解释,现在都单干了,人员都不好组织,而且大家对于这种事的态度,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陈图还是笑呵呵、混不吝的样子,他媳妇吓得不轻,周围人也替他捏了一把汗。村委会已经两次派人来谈判,陈图的态度很明确,我没有钱,我是公社里表扬过的养鸡专业户,家里的孩子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你们对于这样优秀而贫困的家庭不但不照顾,还进行抄家,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村委会是在挟私报复。
   陈图少年时,曾经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说:“你是不是属猪?你就是一只天命猪,这辈子尽管耍就是了,缺钱有人送钱,缺粮有人送粮。至于能耍多大,就看你多大胆量了!”
   如今陈图四十几岁了,人生有些沟沟坎坎,但总能有惊无险。这让他愈发坚信白胡子老头的话,于是他想让村委会替他交个钱。
   大局为重的村委会,总要照顾自己的脸面,对待又臭又硬的陈图也没什么好办法,最后,费用由村委会承担了一大半之后,村委会把“洗劫”的东西又送了回去。
   那天晚上,好几个人都喝醉了,大家都佩服陈图的胆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伪书生”,事到临头真的是不含糊。
   陈图也喝高了,却绝口不提取得的战果。为了对付这次事件,三个儿子被提前送到姥姥家去了,半夜里,有人往小院里扔石头,砸坏了他家好几块玻璃,还有一块石头差点砸中他的头;有人大清早来敲门,他开门之后,还没有看清是谁,就被打了一顿……陈图这才发现,自己这只天命猪,不是什么天蓬元帅,最多是野猪山上溜出来的小妖怪。
   大家觉得他很英勇,但陈图不想说这个话题,转而笑话朴添:“看看你,一身牛力气,就知道挣钱!一点儿也不知道生活。”说完加一块香肠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让香肠的肉味沁出来,散发出去老远。
   这倒是真的,朴添家的收入,在整个村子里至少算是中等,但生活水平却不如陈图高。陈图吃烧鸡的次数,在整个村子都能排到前三名。因为这个,陈图对着朴添吹了一辈子。
   农村包干到户已经快十年了,农村在迅速发生着变化。粮站有了输送带,再也不需要人去扛大包了。不止是这些,相比以前,连干体力活挣钱都少了——做个建筑工地的大工,一天能挣到30块钱,是原来的十倍;可开个小卖部,收入能到一百。于是,连不识字的老大爷、老大娘,都在唠叨“经济”这俩字。
   朴添仍然像牛一样强壮,干力气活是平常人的两倍,所以收入也是平常人的两倍。可朴添很会过日子:过春节的时候,只有年三十晚上这一顿允许一家人大吃大喝。吃完之后,炸鱼、炸肉、炸藕合就被装进篮子里挂到了屋梁上。从年初三开始,就有亲戚朋友来拜年了,篮子里的东西就是现成的菜肴。如果不留起来的话,就家中那两个半大小子,很快就能糟蹋干净。
   而陈图脑瓜活,在路边搭了个棚子炸油条,后来炸油条的人多了,就在炒瓜子、卖瓜子,再后来就养鸡。算起来,陈图挣钱不一定比朴添少。可陈图有钱就花,春节的年货,都是可这劲儿的吃,年初二就能把年货全都吃干净,一是亲戚来的很少;再就是即便来了,也经常是只能吃到醋溜白菜。因为这个原因,亲戚们更不愿来了。
   不过,即便是陈图这只天命猪,人生也不是敲锣打鼓、顺顺当当完成的。他需要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停地承受苦尽甘来的过程,或者一直在受苦中受难。
   不同的是,一些人面对困境仍然充满希望,一些人垂头丧气,怨天怨地。有些人抹掉眼泪之后,变得比周围人还要刻薄,而有些人却开始理解别人,变得宽容。
   陈图属于另一种人,他主要是看人生的笑话。他蔑视过造物主一阵,但很快就改主意了,在他老爷子去世的两三年里就改主意了。两者实力相差太大,对方稍微动动小手指头,他就受不了。其实,不交公粮,就是对造物主的蔑视。既然造物主无形无状,那么一直骑在他脖子上的就应该是造物主,具体起来,就是大队村委会。可交手之后,才知道自己其实差得太多。
   陈图开始转而嘲笑周围人,也因为此,他一直受别人的嘲笑。不过,大家还是习惯了他的存在,因为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实在太平淡了,而陈图的跳脱,能让这日子鲜活起来。
   陈图喷着酒气问朴添:“你现在还看《参考消息》吗?”
   朴添不想接这个茬,正色说道:“陈图,你喝多啦!别乱说话!”
   陈图一摇头,大声声明:“我没喝多!我就是问你,你还看《参考消息》吗?你还订阅《参考消息》吗?你看那个干啥!我知道你想当村长,我告诉你,你当不了!”
   朴添不想说这个话题,但他堵不住陈图破风箱一样的大嘴巴,忍不住怒道:“你就不能让人好好喝酒吗?”
   陈图啧啧啧地在那里咂吧嘴:“我告诉你,你读报纸越多,看的书越多,你就越当不了村长。‘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没听说过吗?他王七能当村长是因为读书看报吗?那是因为他手底下有一帮给他卖命的人。有一帮打手,你连这个都搞不明白,还看什么《参考消息》!看了也是白看!”
   朴添低头吃菜,想了想说道:“你说这个不全对,王七当村长,确实有些事儿做得不够好,但还是干了不少正事。咱们村,就是比别的村发展得好,比别的村有钱,小伙子不愁找媳妇,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我订购《参考消息》,是因为我想知道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我确实是农民,可农民怎么了?农民就该两眼一抹黑吗?”
   “几年前,我遇到一个城里人,戴着眼镜,说话非常有水平。我就跟人家请教,他就告诉我,他的很多知识就是来自《参考消息》!”
   “可你当不了村长!”
   “我没想当村长!”
   “那你以后还看不看《参考消息》?”
   老马看不下去了,冲着陈图嚷嚷道:“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你管人家看报纸还是听广播!”
   ……
   (三)
   陈图目前住的房子,是以前地主老张留下的院子,且不说房子有多大,仅仅是那有座凉亭的跨院,就比之前的房子还要大。
   酒桌就摆在凉亭里,除了朴添、老于、老马等几个老哥们,还有陈图的三个儿子。他们都已经成家立业,这次是专门叫来,让外人来说道说道家里的事儿。
   在我们那里,家务事内部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请周围邻居来做裁判。平时,陈图就是干这活儿的。别看他挣钱不在行,但红白喜事、写写画画、谈经论道却是一把好手。有些人喜欢听他说话的“一针见血、冷酷无情”,但还有些人是温情主义者,对他那套动不动就主张父子相残、父子相杀的戏码不感兴趣。喜欢的人,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讨厌他的人,是真的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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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叙事散文,叙述生动,故事感人,人物众多而鲜活,通过村子里几个农民的人生经历,真实地反映了农村的现实生活,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气息。文章从几个农民在酒桌上的相聚说起,再现了陈图等几个农民的生活习性和人生经历,引出了文章主角朴添的故事。朴添当初立下了想当村长的誓言,一生都在努力,虽然没有当上村长,但自己无怨无悔。比较而言,一生为生活劳累又疲于喝酒的陈图早已苍老了。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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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1-09-13 18:30:09
  精彩的叙事散文,叙述生动,故事感人,人物众多而鲜活,通过村子里几个农民的人生经历,真实地反映了农村的现实生活,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气息。感谢赐稿,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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