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借道而行的过客(散文)
初秋,暑气犹盛。
周一早上,城市主干道。来来往往的车辆似乎比其它时段暴增了数倍。这些钢铁塑造的“甲壳虫”,忽而呼啸着疾驰而过,忽而蛇行龟步,慢吞吞地,急慌慌挤成了一堆。有那性子急的,死命摁响喇叭,催促着前车快行几步,然而,前车何尝不想车行顺畅,早一点去单位打卡报到呢?这当口,空气中氤氲的最为浓重的成分,似乎已不再是氧气或者氮气,而是烦闷、狂躁、心急火燎种种情绪,经由化学反应生成的独特气体,既易燃,也易爆。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不耐烦的牢骚和咒骂,仿佛,此刻若有人胆敢擦亮一支火柴,瞬间即可点燃某个人的怒火,引发一场剧烈的、足以掀翻所有“甲壳虫”的大爆炸。快节奏的生活,多如牛毛的公车和私家车,与落后的城市基础设施之间,不间断冲突着、苟合着,官司怎么打也打不清。行经在路上的每一个人,唯有竭尽全力克制内心的郁闷与烦躁,才能避免与其它车辆发生剐蹭,避免由此带来种种不必要的麻烦。
在一截较为通畅的路段,车子普遍加快了速度,从车窗外猛灌进来的热风也渐渐由黏糊糊的状态变得稀薄清凉起来。暑气未褪的时节,凉风总是能带给人们许多愉悦,也让刚刚紧蹙的眉头得以舒展开来。
突然,一声凄厉的刹车声骤然响起,像是活生生在柏油马路中间撕开一个血口子,刹那间,从地缝里冒出了一股浓重而呛鼻的青烟。我看到,左前方的一辆白色轿车,在马路上硬生生摩擦出两道乌黑的车辙印后,依旧结结实实轧在了一条横穿马路的黑犬身上。
这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场事故。所幸,车轮只是轧过黑犬的后半身,并未使它当场殒命。我看到,这条黑犬的肚子已被压扁,肠子也溢出了体外。它抽搐着,斜卧在一片血泊中,发出一声声尖利而痛苦的嘶叫。这嘶叫,不止因身体的剧痛所致,其中,一定夹杂着哀伤和怨愤,甚而是对人类的仇恨。因为,从它极度痛苦扭曲而张皇失措的表情里,我读到了生而为犬的种种无奈、悲哀与愤懑。
是的,这川流的马路,于它而言,就是一道难渡的天险,而一辆接一辆带着风声疾驰而过的汽车,就是它无法逾越的屏障。当它试图从马路这头横穿到马路那头的时候,只能出于动物的本能,左突右闪,用以保护自己的周全,然而,车速太快了,当司机的眼睛尚未捕捉到它运动轨迹的时候,钢铁与肉体早已轰然相撞。
躺在马路中央的这条犬,身体依旧不停战栗着;双眸中,生命的光彩也似乎正在弥散。此刻,我不知道它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也没有过多时间思虑这条生命的存在与消逝,到底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大影响,只是远远地看到,它扫向人类的眼神,由求救的祈求逐渐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就在我稍稍减速,试图再多看几眼这场惨剧的时候,后面的鸣笛早已响成一片。人们习惯于匆匆忙忙上班、匆匆忙忙求利、匆匆忙忙谋生,乃至匆匆忙忙恋爱、结婚、繁衍,哪里能顾及一条犬的痛楚和存亡续绝?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的座驾能凭空衍生出一双翅膀,越过一辆又一辆车的头顶,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目的地,抑或,渴望能够紧紧抓住时间冰冷的手臂,让它为己驻足停留片刻,以便自家攫取更多的权力和财富。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借道而行的匆匆过客,为名,为利,甚至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急切地想要尽快到达目的地。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我曾与一只黑犬——两个同被初秋的阳光蛊惑而思有所动的生物,一起借道而行,一起行经那条光影明媚的马路。然而,当我以人类独有的强势,仍旧快活地存活在这个娑婆世界的时候,那条犬,却早已遭遇无数车轮的倾轧,化作了轻散在秋风中的尘埃,再也找不到它曾经借道而行的丝毫痕迹。
或许,我应该以人类自诩的悲悯,为它的逝去而感伤不已,也或许,应该为人类文明加诸于它的痛楚而深感苦楚,但我也明明知道,再过十天,或者半月,这事必将从我记忆的回沟中彻底擦除,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也不会让我念起一瞬……
日子如滴水,滴答间已近中秋。
秋日的阳光依旧热情十足,火辣辣的,像是正处于热恋期的大姑娘。办公室极其闷热,那扇向外掀开的小窗,根本纳不进秋天的一缕凉风。这样的天气,容易催生人们烦躁不安的情绪,也极易孽生一些不好的讯息。正当我为上苍独独恩赐给人类强势和优越而庆幸不已的时候,一个噩耗,急吼吼越过重重高山,蹚过条条溪流,不容分辩地窜进了我的耳孔——一个未足甲子之年的故人,似一颗流星,倏忽在夜空划过,便永远消逝在了历史尘烟中。这位故人,郭姓,是我下乡扶贫期间所驻乡村的支书。早年,曾在某空军部队修理厂服役,后复员回家务农。就在他生命存续的五十七年间,勤劳良善、待人真诚,始终一副热心肠。在任村支书期间,更是不知给村里的老弱病残送去了多少贴心的温暖。在老百姓看来,他就是那株盛开在太行山之巅的山桃花,虽然从未拥有粗壮的枝干与浓郁的绿荫,但依然倔强而固执地扎根在穷乡僻壤,固土抑沙,蓄积水分,于每年的晚春时分,骄傲地吐出一朵朵绚丽的云霞,给宁静的山乡带来几许欢乐和几多温馨的色彩。他的生命是有温度的,即便对我们这些短暂停留一两年的下乡干部,照旧给予很多关怀与帮助,生怕我们这些“城里人”吃不了乡村的苦,受不了农事的累。
或许,在他年过半百逐步领悟人生寒凉的时候,也曾思考过人生的种种归宿;也或许,以他57年的人间阅历,曾见过人的一千种死法,但他绝对不会料到,他的生命之路竟会永远终结在一棵核桃树上——一棵能为百姓带来财富和幸福的核桃树上。这是他的幸福和悲哀,同样也是他身边诸多同类的幸福和悲哀。
世上道路千万条,每个生命都是借道而行的过客。包括我曾邂逅的那条犬,包括我的故人、我的同类。唯一区别,无非每个过客横穿马路时所用的时长不同罢了。
人生百年,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那条路,其实更像是一道门。新生儿穿过这扇门,一头闯进温暖而光明的世界,便获得了呼吸的权利、生长的权利、繁衍后代的权利。他们野蛮生长,尽情享受这场生命的饕餮盛宴,而后渐行老去。而那些行将就木的生命将再次逆行通过这道门槛,头也不回地投入死寂黑暗的另一个世界,直至肌体、灵魂、名姓彻底消逝在茫茫时空中。
这让我不由得重新审视那只黑犬的宿命、千千万万个同类的命运,以及苟活于这娑婆尘世中每一条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哪怕它们的生命如蜉蝣、蝼蚁一般低微卑贱,同样值得我频频回头眷顾!
今夜,忽忆起年少读《红楼》,但见黛玉荷锄提篮,将缤纷落红朵朵收进香囊,抽抽噎噎地,再把她们一一归葬花冢。彼时,总觉黛玉矫情,内心孱弱,不阳光、不敞亮。而今,年过半百,再翻红楼一梦,恍惚间,“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四句,如同冰冷的芒刺,兀然扎进眼帘。细细读之,突然心生悲凉,怆然不已——却原来,黛玉如我,我即黛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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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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