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醒】挑刺(散文)
追忆,让过往的岁月鲜活,像一座灯塔,照亮前行的路,把未来走好,方向明确,步伐坚定。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人家普遍穷。那时候,没鞋穿的日子是常态。若是谁家有个当兵的,从部队寄回一双草绿色军用橡胶鞋,一顶草绿色军用帽,拿到现在看,就像谁家买了辆“奔驰”轿车一样光鲜和自豪。哪怕三十好几的光棍汉,一旦头戴军帽,脚穿军鞋,霎时就会容光焕发,自信满满,很快能娶上个漂亮媳妇。
开春后不久,直到立秋时节,天气不太冷的那段日子,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都赤着脚。赤着脚下地,赤着脚上学,赤着脚割草……农村的“赤脚医生”,也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名字呢。
放了学的小伙伴们,一回家,放下书包,就挎起提篮,拿着小撅,奔向田间,来到地头、沟坎,割草喂养自家的兔子。
当时,割草的人多,地头上草少。一群群的孩子,为了寻找兔子食,由近及远,今天翻越西北岭,明日走下西南洼,迈动光着的脚丫子,丈量着那片生养我们的土地,土地的温度和硬度,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灵魂里了!
可寻来找去,总割不到足够的草让兔子吃饱,而大凡青草稍微肥嫩厚实的地方,一般都长着蒺藜。因为,大家赤着脚,生怕被蒺藜扎上刺,就留下了那么一小片儿,无人问津。看着天傍黑了,筐还没满,急了的时候,也难免前倾着,拿小镢头去刨一下,或者,侧着身子去够一把,而一旦不小心,被滚到路边的蒺藜扎了脚,走起路来,就生痛。
记忆中,脚上扎了刺,也只得挎着半筐草,一瘸一拐地回家。娘见了,似乎并不在意,拿根针,一把拽过脚来,还没等哭出声,刺就挑完了,把人扔到一边,忙活去了。我只得手抹眼泪,抱怨母亲的野,跷着脚,走开。
再次扎上刺,就不敢找娘挑了,娘知道了,讥笑说:“怕疼,就别挑了,留着,在里边长成一棵大树!”不以为然的样子,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委屈。刺痛伴随着些许恐慌,让难过的情绪挂在了脸上,哪还有心思学习和读书。大哥回家,见我咧着嘴、踮着脚,悲伤的样子,知道被蒺藜扎了,很有同感,答应给我挑刺试试。
大哥点上煤油灯,小心地拿过针来,放到火头上烤。那淡黄色火苗忽闪忽闪地,如磁针般颤栗;针尖,却活泼泼的,一下子就烧红了。大哥哄着说:“消了毒的针,挑刺儿不痛”。我把脚乖乖地抬起来,大哥拿手抹了一下脚上的土,眯着眼,凑近了看。脚在他手里,反复端详,就像琢磨一个香喷喷的烤地瓜,看从哪里下口咬,寻到那根刺后,让我把小腿搁在他大腿上,随后用胳膊一夹,算是固定住了。他拿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捏起“刺”周围的肉。说是肉,其实,捏起来的,大多是一层厚厚的老皮,或者,和地面长期接触磨擦,已经生成的硬茧,拿眼睃时,早没了血色,只是白里泛黄的那么一小撮儿。我不敢直视,扭过头去,居然没感觉到痛,“刺”就拨拉出来了。
没有痛,我瞪大了眼睛,瞅自己的脚,还不时地朝向大哥白一眼,怀疑“刺”还长在里边,大哥就捏起挑出的黑刺,让我看。二三毫米长的蒺藜刺,躺在手心,想想,心里就疼。待到把脚踏在地上,用力一蹬,觉不出痛了,方才相信那是真的把刺挑干净了。大哥没忘了抓把鲜嫩的刺儿菜,揉出浓浓的绿汁,煞有介事地滴在“伤口”处,算是像模像样的“手术”后杀菌、消毒、止血。
有一天傍晚,大哥脚上也扎了刺,让我挑,可我胆儿小,一见烧红的针尖就头晕,不管他怎样鼓励,始终下不了手。最后,只得让我抱着他脚,硬凑到脸前去,他自己捏紧了那扎了刺的老茧,不一会儿,一块长刺,拨拉出了头,就像地里的麦粒发了芽,冒出一个尖来,于是,用拇指和食指的两个指甲,对准那刺头,紧捏着拽出,那聚精会神的样子,活像要捉一只落在枝头待飞的蜻蜓,严肃、紧张、仔细、谨慎。
拽出的刺,黑而硬、粗且长,看上去,瘆人!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未用刺儿菜汁止血,只是吐一口唾沫上去,往地上一站,稳稳地走开了。我却高度紧张,咬着牙,瞪着眼,似乎忍受了全身最大的痛,急出一身冷汗。
自此,每当扎上刺,就找大哥挑,大哥也以此为荣,认真操作,自创的“挑刺不痛”法传遍了全村。后来,好多扎了刺的小伙伴,都赶来找他。要是一时找不到,晚几天再挑,就有感染、化脓、溃烂的风险。邻家阿贝,就因没及时挑刺,干染化脓,天天咧着个大嘴干嚎。最后,靠打针,吃药,受了个好罪,才恢复正常。
后来,挑刺的多了,大哥嫌麻烦,就到邻村集市去,在补胎的摊位边上,拾来一块轮胎外皮,做鞋底,把内胎拿剪刀剪成长条,学着鞋匠的样子,自制了一双凉鞋,美其名曰“呱哒板子”。如同现在的拖鞋,走起路来,鞋底就敲打着脚后跟,节奏均匀地“呱嗒,呱嗒”响。他自己穿着,美滋滋的,在小伙伴面前,很抖了一气。我要,就送了我,他自己又做了一双。从此,结束了割草扎着脚的历史,就很少再挑刺了。全村的小伙伴,都跟着学,一时间,修车胎的摊位边,竟找不到废弃的轮胎皮子了!
再次割草的时候,穿着“呱哒板子“,专找有蒺藜的地方,草多。有一次,兄弟三个一起,仗着新做的不怕蒺藜的“呱哒板子”,到了人烟罕至的东南岭上去割草,竟然在蒺藜窝里,意外发现了一棵甜瓜,野生的,很甜。我们兄弟三个,分了一半,当场吃了,很解馋,大哥把剩下的一半,用毛巾包了,留着给娘吃。等回到家,娘舍不得吃,她只咬了一口,就又掰开,分给了我们,给我的那块,最大!那是今生中吃的最甜的瓜!
自己村里的地头、路边都转遍了,就结伙到邻村地里去找,等草割多了,筐子装不下,就用随身带的麻绳,把草打成捆,或兄弟们轮流抬着,或叫家里大人来接,从此,家养的兔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壮,再也不必跟着忍饥挨饿了。
后来,二哥去当兵,走的时候,大哥没忘了认真地嘱咐,寄回双穿下来的军用橡胶鞋。自那以后,二哥每年都寄回军鞋和军帽,全新,肯定是自己舍不得穿,节省出来的。我想,二哥也深深地知道,曾经扎脚和挑刺的痛!
乡间,过去的羊肠小道,早已变成宽阔的柏油马路了,驾车取代了步行,赤脚的时代已然远去,可往昔,和乡情、亲情一样,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割舍不下。但愿“挑刺”的痛,能够持续激励后人,自强不息,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