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在城里工作，我平时在单位食堂吃饭，双休日下馆子。无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杂事烦扰，虽内心有点孤独，但生活还是过得滋润而又愉快。
　　 社区附近有一家名叫风云小吃部的饭店，我经常来此就餐。老板娘四十八九岁的年龄，身材颀长，皮肤珠圆玉润。富态的脸盘上长有一双笑眯眯的眼，方正下巴上的一颗富贵痣格外醒目。
　　 我和她老家不是同一个省份，但相距不远，说话口音差不多，她喜欢说我是她的老乡。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对此我深感亲切。相处时间久了，我们就到了掏心掏肺、无话不说的程度。
　　 一间厨房，一间客厅的小饭店，是由老板娘一个人打理的。她中午卖盒饭，晚上卖小酒小菜。上下班的空余时间，她的两个女儿也经常过来帮忙。
　　 有一天晚上，我去小吃部吃饭，看见老板娘独自一人正在喝酒。她连忙站起来说：“这么晚才来吃饭？我正盘算着打烊呢。不过还好，我刚刚坐下喝了一杯酒，菜还没来得及吃。反正你不是外人，桌上就这两个小菜，委屈一下，咱凑合一顿吧，不收你的钱。”
　　 我说：“你是做生意的，不收钱我也过意不去啊！”
　　 她带着嗔怪的口吻说：“你们有学问的人就是花花绕多，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整天来来往往的，客气就显得生分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我按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
　　 我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听从你的吩咐吧。”
　　 我话题一转，又说到:“没看出来，你还会喝酒？”
　　 “看你说的，世上哪有不会喝酒的人？开饭店的人喝酒更不是什么稀罕事。闲着的时候，喝点酒排解忧愁。这个你不懂吗？”
　　 “你生意兴隆，两个女儿长得像水仙花儿一样，乐还乐不过来呢，哪有什么忧愁？”
　　 “我没有忧愁吗？你可真会说话。”她一边说，一边斟满一杯酒递到我的手上，命令似地说:“干掉！”
　　 我吓得连忙推辞：“不行，不行。我不会喝酒，吃点饭就可以了。”
　　 她提高了声音说：“不喝酒你就走吧，我这里没饭。哼，你也真是的，牵着不走打倒退。是不是嫌弃酒菜不好啊？想要好的话，就不要到这里来。”
　　 她说话像连珠炮，一时噎得我喘不过气。我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酒杯，叹了一口气说：“在老家因喝酒发生过不开心的事。一提喝酒，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怎么？你喝酒出事了？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放下酒杯，心情沉重地说：“说来话长，十一二年前，我在老家的单位工作。那时年轻气盛，我特别喜欢喝酒。有一次在晚上聚餐时，一女同事邀请我和她跳舞为大家助兴。因喝了些酒，头昏脑涨的。在跳舞过程中，我与女同事四仰八叉地摔倒在了一起，惹得酒桌上的人哄堂大笑。就这么一个玩笑，被多嘴的人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说我喝酒时与女同事搂搂抱抱，还有人说我是故意把女人按倒在地的。后来这些话又传到了我老婆的耳朵里。
　　 “有一天，老婆突然提出来要找我那个女同事算账。并且说，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和我离婚。一听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气急败坏地与老婆吵了一架。没想到，我和老婆吵架的事，又被邻居传到了女同事的耳朵里。那女同事为了解除误会，特意买了些东西来到我家，把跳舞的事向我老婆做了详尽的解释，并表示今后再也不和我开玩笑，云云。
　　 “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经她这么一解释，反而让老婆觉得扑朔迷离了。事后，老婆给我立下一个规矩，说不管是真是假，若再发生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她绝不客气。
　　 “毕竟我在单位大小是个头，为顾及自己的尊严，为给老婆一个交代，我不仅不再轻易和别人开玩笑，就是酒也喝的很少。再说，自从单位不景气，我出来打工以后，因身上渐渐有了脂肪肝，为健康起见，就直接把酒戒掉了。
　　 “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应互相包容，相互信任，各自给对方留有一定的自由空间。不能相互猜疑，不能彼此严防死守。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睦相处，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好，什么样的境遇都会觉得幸福。”
　　 说话间，我扫了老板娘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流下了晶莹的泪珠。我骇然道：“老板娘，你怎么哭了？”
　　 她擦了擦眼泪，沉痛地说：“因你的话使我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才忍不住流下眼泪的。
　　 “在饭店里，你为什么见不到我的老公？因为我与他早就离婚了。都怪我倒霉，瞎眼找了一个畜生，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原来，她和老公在老家的乡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因她带小孩帮不上忙，店里就聘请了两个女服务员。时间久了，她老公与其中的一个好上了。
　　 有一天，女服务员竟然闹到家里来，哭哭喊喊地跪在她面前，恳求她与老公离婚。并说她太爱她老公了，离开他一天也活不成。如果不把老公让给她的话，她就一头撞死在她的家里。
　　 又过几天，女服务员带三四个人闯了进来。他们一进门就说男老板把女服务员的肚子搞大了，要求男老板赔偿五十万元的损失。不然的话，就把他告上法庭，让他这辈子不得翻身。临走时，还把饭店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
　　 老板娘说：“因为女服务员三天两头带人来闹，我老公吓得不敢露面，饭店的生意被迫停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答应与老公离婚。
　　 “离婚后，我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好在苦熬了十几年时间，女儿都长大了，我的日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遇到了知音。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是扶着墙回到自己的宿舍的。
　　
　　 二
　　 小饭店到我宿舍相隔一条街，从那以后，每逢上下班，我都会故意多走一段路，从小饭店门前经过，并借机往店里面看一眼。若发现店里没有顾客，还会进去坐一会儿。
　　 每每看见老板娘对我的莞尔一笑，或是满面春风地向我点头示意，我便会神情激荡，胸口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可有的时候，因老板娘忙于生意，或专心地想着心事，没能及时与我打招呼，我则会感觉非常的不安和沮丧！
　　 为什么不搭理我？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我常被这些莫名的疑问折磨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晚上，下班途经饭店门口，我习惯性地往里面看。因为老板娘没在意，我就站在那里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门前来了一个有些面熟的老太太。她看见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就一脸鄙夷地说:“你一个大男人，成什么体统，你也好意思。就那店里的老板娘，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到里面去看，不然的话就趁早走开。”这老太太也真是的，话一秃噜就出来了。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想着老板娘？甚至连做梦都会看见？人家可是一个没有老公的人。对此想入非非，岂不让人产生乘人之危的嫌疑？一种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和自责感，无情地向我袭来！
　　 我下定了决心，上下班时，誓死不再从她门前经过，再也不挖空心思地接近她。
　　 周末风雨飘摇的晚上，该去什么地方吃饭呢？猛然换个地方不太好吧。老板娘平静如水，一直心胸坦荡地对待我，为什么要远离人家呢？从情理到良心上都说不过去啊——我魂牵梦绕地、神情麻木地再一次踏进了她的小饭店。
　　 店里空落落的。如同上次一样，老板娘仍然在桌子上摆了两个小菜和一瓶白酒，仍然让我陪她一起喝。
　　 三两杯酒喝下肚，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前段时间你上下班都从饭店门前经过，差不多每天都能看上你一眼。像是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到那个时间点，我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往门外看。可是，这几天没见着你过来，心里感觉怪怪的。你为什么没过来呀？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坦诚地、又像是请罪般地说：“这几天没好意思从你门前经过，是因为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令我难以启齿的怪事。”
　　 当得知我在饭店门前遭遇老太太奚落，以及我极度矛盾的想法后，她心情沉重地说：“不用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社会就是这样的，你管他呢。反正心里无冷病，不怕刮冷风。别人爱咋说就咋说，由他去。
　　 她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人与人之间相处到心里去真的很难。世上的人都像在演戏，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找一个真正能说心里话，又心无杂念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甚至是徒劳的事。
　　 “我小区隔壁的邻居，我们相处十几年了，相互见面，你和他打个招呼，他总是点头哈腰地说：‘你好，你好。’你正儿八经地问他一些事情，他也是你好，你好地回敬你。一副道貌岸然、皮笑肉不笑的做派，烦死人了。你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为什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一提起男女相处，马上就有人想到两者关系不正常。男的会被说成移情别恋，女的则会被人称作小三。平时打个招呼，就像做贼似的，要东瞅瞅，西看看。特别像我这样‘门前是非多’的女人，更是难以与人相处。甚至有人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而不及。
　　 “曾经有一次，饭店厨房的电灯不亮了，情急之下，我请对面五金店的老板过来看看。他帮我检查了一下线路，把接触不良的地方重新接上。我想给他点钱做酬劳，他死活不肯要。过了些时日，他家的小孩到我店里玩，我割了一块牛肉，让小孩子带回去给他爸爸喝酒。结果，五金店老板又把牛肉送了回来。并说我做点小生意不容易，邻里邻居的，举手之劳的事，不要太较真。
　　 “因为五金店老板送牛肉时，我与他推搡的动作被人发现了，他们就借此恶语中伤，说我与五金店老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五金店老板的女人还有鼻子有眼地来找我理论一番。从那以后，我与五金店老板走对面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我以前从来都不喝酒，只因历经数不尽的心酸事，才使我每天晚上要用喝酒来麻醉神经。不然的话，就会心烦意乱，以致整个夜晚都难以入睡。一个女人独自喝酒会被人笑话的，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顾不了那么多。”
　　 “老吴哥，你是我人生中遇见的最好的人，我虽然不能和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也不可能嫁给你。但是，若把我看做是你的知己，今生我也就知足了。不是借酒说话，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此时，她柔和的眼神，正扫向我的脸。突然间，我浑身燥热，是知己，还是亲情？那感觉让人无法自持。
　　
　　 三
　　 我老婆今年五十周岁，前两天她从老家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退休手续全都办好了，原来居住单位的房子也退了出来。因为我还有八九年的时间才能退休，她打算搬到城里来和我一起生活。
　　 我把老婆打电话的事告诉了老板娘，她兴奋地说：“这是好事啊，她年龄不算大，我店里缺人手，若她同意的话，让她到店里来帮忙，工资的事怎么都好说。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啊。”
　　 我说：“老板娘，你真好，等老婆来了，我让她好好地谢谢你。”
　　 “看你说的，这有什么好谢的？
　　 她沉吟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要老板娘，老板娘地叫了，听了让人头皮一麻一麻的。咱都差不多的年龄，在一起处了那么长时间，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就叫我老刘好了，这样显得自然亲切。”
　　 我觉得有道理，就连连点头说:“是的，今后我一定改过来。”
　　 老婆来我这里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了。那天晚上，老板娘突然拎了许多东西来到我居住的地方。经我介绍以后，她对我老婆热情地说:“嫂子，你已经来好几天了，我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望你。咱们是老乡，一同在外地生活，能够互相照应着，是一种缘分。我和你家老吴哥相处的好着呢。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不要见外。”
　　 老婆说:“谢谢大妹子，我早就听老吴讲了，他一个人在外生活，你给她提供了不少方便。我要替他谢谢你。”
　　 “不客气，我可没做什么事。倒是老吴哥常来店里给我捧场架势，我该好好谢谢他才是呢。”
　　 我说:“谢我就免了吧，能像一家人一样和和美美地相处下去，是我最想要的。”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老婆的心情不错，就把饭店缺人，老板娘征求她能否去店里帮忙的事告诉了她。
　　 听我提及了这件事，她原本笑嘻嘻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她瞪着我说:“我当是什么样的老板娘呢，妖里妖气的，看一眼就够了。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才刚退休，就让我接着干？你倒也说得出口。就是干，也不会帮她干。我要是在她饭店里干的话，她是你相好的，我夹在你们两个人中间，名不正言不顺的，这算是什么事呀？”
　　 听了老婆的话，我的火蹭地就窜了上来:“你能不能说句好话？我怎么和她好上了？人家让你去给她帮忙，纯粹是一片好心。你可倒好，非但不领情，还侮辱人家的人格。你呀，也只能龌龊到这等地步了。”
　　 老婆得寸进尺地说:“我一来到这里，邻居老太太就说你与老板娘关系不正常，让我把你看紧点。看起来，人家说得没错，你们就是不太正经。听你们两人说话的露骨劲儿，什么‘我和你家老吴大哥相处的好着呢’，‘能像一家人一样和和美美地相处下去，是我最想要的’。都说的是些什么话？要早知是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去儿子那里呢，为什么要来你这里受罪？”
　　 我说:“没想到你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坦诚布公的说话就是露骨？邻居的话你能当真？老板娘要是与我关系暧昧的话，她会让你到店里给她帮忙？她会买东西到家里看望你？人家躲你还来不及呢。”
　　 老婆从老家来了以后，为了避嫌，我除了双休日不再去她饭店吃饭以外，上下班时，也不再绕路从她饭店门前经过。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好长时间，对老板娘近期生活上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便一无所知。
　　
　　 四
　　 忽然有一天，老板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年龄履历与她差不多，脾气上也合得来，她决定要嫁给他。
　　 因是出差，晚上一人斜躺在酒店的沙发上，接到微信后，我立即用手机视频接通了她的电话。
　　 在电话里，她满心哀怨地说:“老吴哥，孤独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要一个有人疼我、爱我的新生活。”
　　 我说:“怎么啦？想结婚？婚姻问题可要慎重，万不可匆忙行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了解对方吗？”
　　 ”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上高中时，我与他谈过恋爱，只因为牵扯乡邻之间一点提不上口的亲戚关系，父母怎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就不了了之地分手了。没想到，去年他老婆因病去世，他开了一家加油站，儿子在外地上大学，生意无人照料，他才委托媒人向我提亲的。
　　 “饭店我已经转让出去了，俩女儿有住房，有稳定的工作，姊妹两个关系处的很好。等我结婚后，你常抽时间看看她们。就权当她俩是你的干闺女，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我说:“人生的路很漫长，我真心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只是两个女儿，当然，我可以关照一下，她们也长大懂事了。但毕竟父母不在身边，面对一个不完整的家，她们不感到孤独吗？我真的很心疼她们啊。”
　　 通过视频我看见她的眼里虽然含着泪水，但她仍强颜欢笑地说:“女儿三两年后就可以出嫁了，她们有自己的生活，总有离开父母的那一天。”
　　 本想接着再和她说几句话，可我喉咙发胀，眼睛里的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外涌，怎么说也说不出来！
　　 祝福她和我一样，走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