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芒种(随笔)
去年冬月某一天,我接到陈雷的电话。他约我一起去看看陈斌,说他得病了,淋巴癌。
我们约好周末一起回老家看看他。其实在这之前,我和陈斌几年没有交集了,只是回老家偶尔会碰面,相互打个招呼。彼此没有主动联系过。
那个周末阳光明媚,我们驱车来到陈斌家院子外,他在门外等着我们,我们热烈地相互打着招呼,陈斌笑得很开心,他在接到我们电话之前,似乎没有想到我们会回来看望他。
天气有些冷,他带着毛线帽子,胳膊上套着厚实的毛线护臂,虽然笑得自然,但脸色苍白,明媚的阳光仿佛照不到他,他站在阳光的褶皱里。
他家里不太整洁,炕单子皱皱巴巴的,地面也不干净,他的两个儿子看到生人来也不知收敛,照样里屋外屋地相互追逐打闹,陈斌和我们说话之余还要分神照顾孩子。
我们能说些什么呢?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鼓励他与病魔作斗争,或者干脆绕开病这个话题,拉拉家常,叙叙旧?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把我们所有要表达的东西噎住了。不过我还是说了一些没有营养的话,我确定当时自己的眼圈红了,有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被自己的情真意切感动了,而他,一个脸色苍白的病人,竟然忙着安慰我们,一直说着“没事的”,现在想想,真是丢脸。
我们要离开时,各自掏出几百元塞进陈斌手里,他说什么也不要,硬是又塞回来,如此反复几次,他没办法,终于收下,最后还约定我们下次回来一定要告诉他,他要请我们喝酒,要好好叙叙旧。他的态度是那么真诚,眼睛里有期待的光芒闪烁,这是陈斌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今年芒种,我接到陈斌出殡的消息。他选了个好日子,一个充满收获与希望的日子。从此,他离开了这个热烈的世界,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平凡的种子。他本就是个平凡人,平凡到被丢到哪里都能被环境同化,平凡到走在人群里,我们看不到他,他死了,也没有在生活中激起一丝涟漪。除了对他最后的印象外,我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片段了。
我努力想要想起一些,可是没有,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太简单了,日出日落,相聚离别,嬉笑怒骂,一点着落都没有,我们相处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甚至在知晓他的死讯后,都表现得有点儿漠不关心。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底深处有一根弦崩断了,疼了一下。
芒种过后,平淡的日子依然在继续,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棒子苗,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天却又似乎一样。《活着》里有一句话——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但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位朋友,他的路在芒种那天走完了。我们还在不停地走着,不急不缓,我们的村庄是一个原点,而各自脚下的路就是一条条射线,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七月份,我查出患有甲状腺癌,去医院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之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很健康,这平淡生活中自以为是的健康让我变得麻木了,让我在病痛到来时有些猝不及防。这时,我才想起了那个朋友,那个在芒种时节把自己变成一粒种子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慢慢清晰起来,深刻起来。他坚定而热切的眼神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现,我在那眼神里遇见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土地比现在更肥沃,几个孩子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跑着,跳着……
原来,我的朋友走的时间不长,他坟上的土还没干透。
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经历的事缺乏热情,甚至关于自己记忆中零星的几个闪光的点也是道听途说而来,然后经过再加工,成为一段连贯的,有故事性的叙事,那已经不是真实的了。或者我的想起也是再加工的过程,可是原谅我吧,毕竟这叙事里揉进了我的感情。假如不是我的路上出现波折,假如我还是平平淡淡的不急不缓地走着,我怎能回望,你,我的朋友也就湮没在我的记忆里。
我患病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出院后一个月后,我接到陈雷的视频电话,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听说我病了。视频里,他很紧张的样子,一直询问我怎么样,我就像当初陈斌安慰我们一样,一直说着:“我没事,我好了!”心里满是感动。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