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衣巷26号，我遇到了姚丽娜。
　　
　　 那时，我是多么难受，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闷头喝酒，因为，恋爱三年的女朋友苏敏要跟我分手。三年啊，多少个难忘的日子，现在，仅仅一句不合适，就要分了。
　　
　　 人都是这样，只有水才肯往低处流。我自伤身世，仰起脖子，又灌了一杯酒。
　　
　　 突然，有人冲着我喊，酒不能那样喝，会坏掉身体。
　　
　　 我一扭头，就看到了姚丽娜。她穿着黑色的低胸长裙，捏着酒杯，慵懒地坐在对面的桌子上看着我，嘴角轻佻地笑。我知道她是个酒吧女，化那么浓的妆，香水老远就飘过来，可我还是玩世不恭地笑着，叫她过来。
　　
　　 姚丽娜听话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勾着眼说，书生，你失恋了？
　　
　　 就这样，她叫我书生，好像自己是深宅大院的小姐。我想笑，自己算哪门子书生，她也不过是个青楼的烟花女。
　　
　　 我说，你别问了，陪我喝酒，我给你付费。
　　
　　 姚丽娜一怔，果然不再问了。她翘着手指，捏起酒杯说，分就分了，男人要能放得下。
　　
　　 是啊，男人要能放得下。我猛地灌了一杯酒，心里，却还是难受得厉害。我想起了苏敏好看的酒涡，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夏瀚，这辈子吃定你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原来，所有的盟誓都是儿戏，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我说姚丽娜，你知道吗，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说着，眼睛几乎都湿润了。
　　
　　 姚丽娜兜过身子，胳膊放在我的肩膀上，像哄小孩一样。书生，我知道的，书生，你不要难过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姚丽娜一直在旁边陪着，为我倒酒，帮我拿纸巾。最后，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我扶上车，叮嘱司机送到我的住处。
　　
　　
　　
　　 二
　　
　　 我想，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苏敏的离开，就像那天晚上碰到姚丽娜。
　　
　　 偏偏的，却接到姚丽娜的电话。依旧是软绵绵的声音，半开玩笑地喊，书生，那天回家后还好吧？我说习惯了，没什么事。电话里一顿，她又说，我想见下你，因为……你上次没给我付费。
　　
　　 我这才想起来，那天醉到了，忘记给她钱。不禁心里有些失落，原来，酒吧女都一样，她们要的，只是钱。
　　
　　 姚丽娜租的房子在背巷，阴暗潮湿，我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三楼，终于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姚丽娜。这回，她没有浓妆艳抹，没有熏人的香水味，而是素面朝天地笑，笑得阳光灿烂。
　　
　　 书生，我以为你不来呢。
　　
　　 我从不欠别人的钱。说着，我睥睨地笑了下，从兜里掏出钱包，取了几张一百的扔在桌子上，转身就要走。
　　
　　 姚丽娜慌忙拦住我的去路，抿着嘴笑，书生，吃了饭再走吧，除非，你嫌弃我这里脏。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留下来。
　　
　　 其实，姚丽娜早就炖好了排骨汤，她用小碗盛着，踮着碎步跑过来，放在我跟前。这情景，像极了苏敏以前为我做饭的样子，恍惚间，我竟觉得时光倒转。
　　
　　 书生，发什么愣啊，快趁热喝了。
　　
　　 姚丽娜妖娆地翘起下巴，妖精一样勾人的魂儿。
　　
　　 肉汤很好喝，汁厚味浓，一勺一勺，喝得我沁出了汗。姚丽娜在一旁吃吃地笑，慢点喝，要喜欢，以后有时间就来吧，我做给你。
　　
　　 这句话，后来就变成了真的。隔三岔五，我就会出现在姚丽娜矮小的房子里，喝她煲的汤，看她爽朗的笑。不过每一次，我都会付费，这样，我才觉得心安。
　　
　　 每一次，姚丽娜都漫不经心地拿起钱，装进上衣口袋。然后，侧过脸，点一支烟夹在指间，狠狠地吸一口。
　　
　　
　　
　　 三
　　
　　 酒吧的生意时好时坏，姚丽娜有时回来早一点，有时晚一点，为吃一口汤，我时常要等好久。
　　
　　 终于，我对姚丽娜说，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上班了，又挣不到几个钱。
　　
　　 话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话，或许，是不忍心看她陪别人笑脸。
　　
　　 姚丽娜系围裙的手停下来，眼眶突然就红了。她背过身，用纸巾揉揉，笑着喊，书生，我不去上班，你娶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姚丽娜，我不能娶个酒吧女回家。见我犹豫，姚丽娜仰起脸，夸张地笑着，得了，我才不嫁给你呢，书生，我要嫁给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状元。
　　
　　 书生？状元？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竟是密密匝匝的疼，为了一个叫姚丽娜的女人，也为了她的这句话。
　　
　　 那顿饭，吃得很无趣，两个人都没说话，姚丽娜一直埋着头，像一枚忧伤的橘子。
　　
　　 走时，我照例把钱放在桌上，她拿起来，有些伤感地看着我笑，然后点了根烟，狠狠地吸。浓烈的烟气盘绕开来，呛得我连声咳嗽。
　　
　　 我忽然有些心酸，说，姚丽娜，你抽烟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你如果戒了烟，我就娶你。
　　
　　 姚丽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书生，等你做了状元再来娶我吧，我要的，你现在给不起。
　　
　　 她摁灭了手里的烟头，靠在门框上，幽幽看着我。
　　
　　 那一刻，我多想冲上去抱住姚丽娜，对她说，我给你赎身，就像古代的青楼女子一样，我要娶你，砸锅卖铁也行。可终究，我没有跨出去，只是拍了下她的肩膀，让她早点回房去。
　　
　　 下楼，走出去老远。一回头，薄薄的灯光下，姚丽娜还站在那儿，冲着我笑。
　　
　　
　　
　　 四
　　
　　 没有想到，姚丽娜真的辜负了我的感情，更没想到，苏敏会回到我的身边。
　　
　　 当我从过敏性休克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苏敏，她温热的小手抓着我的胳膊，泪水潸潸地说，你终于醒来了，终于醒了。
　　
　　 说着，竟破涕为笑。
　　
　　 我心里是那么感动。原来，真正爱我的，还是苏敏，只有她，在我危难的时候，还守在这里，为我倒水、拿药，陪我看报纸说笑话，甚至抹眼泪。
　　
　　 想到姚丽娜，想到她张扬的笑，想到一次又一次给她钱，我就鄙视自己。她，不过是个肤浅的酒吧女，为了钱，终日卖笑。什么书生，什么青楼，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说苏敏，为什么当时那么狠心，抛下我就走了。
　　
　　 苏敏闪烁着目光，去拿一个橘子。她说，当初……当初是为了考验我们的爱情。
　　
　　 原来是这样，我把苏敏紧紧搂在怀里，怕一松手，她跑了似的。
　　
　　 如此，事情峰回路转，三年多的爱情终于要修成正果。我决定忘掉那个叫姚丽娜的女人，忘掉妖娆的笑，她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恨她。本来，她的出现，就只是个插曲。
　　
　　 我和苏敏的婚事如期举行，两个人，携了手，共同承担生活的责任。苏敏再也没有抱怨过什么，明显的，对于感情，她学会了包容和理解。
　　
　　 我想，这就是爱情，经历磨难后，顺风顺水。
　　
　　
　　
　　 五
　　
　　 生活风平浪静，直到某天夜里，我睡梦中喊出姚丽娜的名字。
　　
　　 当时，我悔恨地想死，苏敏对我那么好，在床上，我却喊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因为梦里，姚丽娜正靠在门框上，夸张地笑，书生，你真的要娶我吗？
　　
　　 苏敏打开灯，坐在床上沉默着。我尴尬地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后，才支吾道，其实，她只是个朋友。
　　
　　 这话说得多勉强，鬼才信。可苏敏却淡淡地说，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
　　
　　 看来，苏敏早就知道一切了，好在，我和姚丽娜之间一清二白。除了喊几声书生，除了喝几口汤，别的，我们并无瓜葛。
　　
　　 苏敏抱着我，下巴放在我肩膀上，慢慢说，现在，也没必要再替她瞒你了，其实，你上次生病，是姚丽娜送你到医院的，她交了费，才给我电话，让我过来照顾你。也是她，对我一遍又一遍说你的好，让我明白爱是什么。
　　
　　 那一刻，我又想到了姚丽娜，她似乎就站在我面前，玩世不恭地笑。书生，我替你找回了女朋友，你却还没谢我。
　　
　　 我紧紧拥着苏敏，眼睛玩成月牙儿，我庆幸自己的婚姻。而心里，却莫名地疼，像一枚刺，端端正正扣在胸口。姚丽娜，那个叫我书生的女子，远远地，站在我背后，做了这许多事，却不肯让我知道。
　　
　　 忽然，我觉得自己多么对不起她，不该骂她风尘女子，凉薄无情。
　　
　　 我要去找她。
　　
　　 六
　　 我到青衣巷26号时，是第二天的黄昏，依旧是迷离的灯光，暧昧的调子。只是，我再也没有找到姚丽娜，再也没有人幽幽地喊一声书生。
　　
　　 我向店主打听姚丽娜的下落，他不耐烦地说，回老家去了，有一次客人让她抽烟，她死活不肯，客人一生气，酒杯砸过来，划破了脸。你说，破了相还能干这一行吗？
　　
　　 说完，他猛的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是夏瀚吗？
　　
　　 我点头。
　　
　　 他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是姚丽娜让给你的。
　　
　　 纸慢慢打开，里面，分明是一叠厚厚的钞票。姚丽娜全还给我了，她没带走一分，原来，她要的不是钱，她要的只是一点点卑微的感情，她宁肯被我误解，也不愿意说出口，可我，连这个也没能给她。
　　
　　 现在，我才知道，在青衣巷，一个叫姚丽娜的女子，居然为了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葬送自己的青春。
　　
　　 恍惚间，我又听到姚丽娜好听的声音，幽幽怨怨地说。
　　
　　 书生，我只是个青楼女子，注定走不到一起。
　　
　　 书生，我已经戒烟了。
　　
　　 书生，你真的要娶我吗？
　　
　　 书生……
　　
　　 那时，我想蹲在大街上，捂着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