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贤女斥夫(小说)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题记
一
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绿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那年,我二十二岁,经朋友好心撮合,与化工厂的年轻工程师付新汉认识了。我当时问介绍人说,他年轻有为,有不错的工作,高学历又是时下的香饽饽,为什么不从工厂里那些靓丽女孩中找一个呢?介绍人说,你知道的,人各有志,工厂里的女孩虽又多又好,生在双职工家庭里,多有娇气;学历相当者,眼光又都挑剔,尤不喜家在农村的知识分子……付工也瞧不起她们。他对我说,想在本地找一处可以相靠的港湾,只要女方家境尚可,贤淑不娇气,品行端正,其他都不在乎。介绍人把我本人情况与家庭背景向付新汉简要介绍后,他便高兴地点了头。
付新汉家住在还没有脱贫的穷困山区,家中尚有老父与弟兄姐妹。他是从名牌大学毕业后被推荐分到这个大化工厂的。初见他时,是在工厂的介绍人家里。早春天气的一个星期日,阳光明媚,空气里却还流动着丝丝寒意。初见他时,我心中的小鹿怦怦乱跳,惴惴不安。他身材修长,双眸明亮,英俊潇洒。谈吐风雅,知识面广。我心中暗喜,霞上香腮,握手而别,同意交往。
这时的付新汉在单位里,思想上进,还是中共预备党员。他工作积极,有开拓精神,主管的项目常受工厂嘉奖,职工提起付新汉颇有口碑。这些客观的现象,我只是听到的介绍并未作深入了解。我涉世较早,并非一般轻飘浮躁的女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进厂进行过几次“微服私访”得到了证实,才真正迎接向我射来的爱神之箭,并准备将他正式介绍给我的父母,取得他们的认同支持。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相信跟定的一定是个有情有意有责任担当的男人。只要是这样何在乎他的家在穷困山区的农村!儿郎与田庄,儿郎是第一位的。古时几多穷秀才,一朝首登龙虎榜,便风光无限而至。如司马相如,如吕蒙正……
这年冬初的一天晚上,我在父母面前亮出了我交上了男朋友的底牌。我是父母的娇娇女,掌上明珠,具有任性的一面。有人几次向父母提过亲,我都没有同意,甚至捂着耳朵对妈妈说,你觉得好,那你去,气得妈妈说再不管我了。我心地善良,孝顺父母,外出遇有父母喜欢的好东西,总忘不了要给他们带一份,常让父母眼睛潮润;我性格有些内向,遇事不好声张,主见却不差男儿。我将付新汉本人和他家的大致情况向父母介绍之后,获得了他们的默认。我父亲当时还说,我江南儿长大了,你办事,我们能不放心么?母亲还说,挑挑拣拣的,死丫头,看你给我带个什么样的人回来!
不久的一天,我把付新汉领进了家门。他提了许多进门的彩礼,我阻止他说,意思下就行了。他不听,给爸爸买了好烟好酒,给妈妈买了点心和时令鲜果,还有在外出差带回的高丽参。他进门左一声伯父您好,右一声伯母您好,怪亲怪甜的。妈妈迎上前抬眼一望,直感姑娘眼力不差,笑着便端茶倒水,进厨房忙开了。
父亲依然摆出尊严长辈的那种身份,正襟危坐在厅中的老板沙发里,抬了抬眼镜,放下报纸,递上支烟,伸出一只手指着一旁的沙发喊了声请坐。付新汉说了声谢谢。他本不抽烟,故作礼貌,陪父亲一阵吞云吐雾呛得直流泪,父亲望着示意他扔掉,便与这没过门的女婿慢慢聊了起来。室内气氛融洽,我想,我自作主张选的乘龙快婿看样子也对上了父母亲的品味。家宴很丰盛,父亲陪他喝酒谈话,母亲不停地给他碗里夹菜。
事后我说:“付新汉,好美的你啊!”付新汉说:“在我的家乡,东床客比这更受恭敬呢!”我反问一句:“什么意思?”他说,“一方一俗,各有意思!”我说,“看不出你还蛮油滑。”他便哈哈一笑把我抱住了。
二
我父亲是当地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家中有了数百万资产,外地业务还在继续。我可以不做事,当个富家小姐坐享其成,像从前的员外千金一样,还可找个小女子来服侍,要不就像父亲初办起公司那样,发一发好奇之心去他的公司里去转悠转悠!过问一下收支的账目,而并不当作专门职责。但这些都不符合我自立自强的性格,我也不愿去坐享其成。我向父亲借了三万元,自己经营开办了一家时装服饰店。借钱时,我还郑重写了借条,答应两年内归还本息。母亲不让我写借条,说你老子的钱用不得还用谁的,况是办正事,借条不要写。我坚持要写,父亲便笑着点头支持,南儿做得对,有志气,这才像爹的好女儿,比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强!
时装店开起来后,进货要一个人南下广州,北上汉口,用心去品味消费潮流,把货卖出去做得很辛苦,但效益还不错,因大企业在家乡落户后,小镇的流动人口增加了不少,尤爱时尚攀比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一年后,我便收回了投资,还赚了一个门面,几百套各式服装。比我的同行好姐妹胡桃赚的多了去了,还好,是个真姐妹,没妒忌我。这使我很开心。旁人便夸说,虎父无犬女,更证明了我人生价值的存在。
这个时候,在国营企业包括全民大企业里上班的工薪族都因接受改革开放的挑战转向市场体制不怎么吃香了,香饽饽缺少了“计划皇粮”的香味,从高等学府里放飞到蓝天的知识信鸽们好多都不愿飞进日渐残缺的大锅饭边觅食了。他们有的进了三资企业,有的干起了个体,自办起了公司。就是多年守候在大锅饭边觅食的,有不少有外飞能力的也陆续飞向了市场丰富的海边。
已在化工厂工作了好几年的付新汉心虽有蠢蠢欲动之念,但外飞无力,且年龄日渐大了,只好甘守无奈的清贫。他对这时候有人给他介绍的这门亲事更满意了,对我赋予了格外的情感与期望,对我的家庭则表示了格外的殷勤。建立恋爱关系后,一有休息时间,他就到我家帮我干这干那,换煤气、买米、修水管、整卫生……他都与我弟弟争着干,加上他提前“妈前妈后”叫得甜,乐得我妈逢人便夸,别人也奉承她前世修得好福气。我心里自然也高兴。
付新汉见他在我们家的地位日渐牢固,心中之乐自不待言。一天,他约我外出林间散步时对我说,“江南,我比我那些早成家的同学有福多了,既得玉人,又遇财神。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在一偏僻处,我停下来有意说:“新汉,要是我有天老了丑了呢,或是我们家穷了呢?”
付新汉也停下来,动情地把我拥进怀里,借着林间梦幻般如水流动的月光,抚着我的刘海与发烫的面颊说:“那怎么可能呢,傻瓜,玉人是不会老的!你们家也不会穷的!”
我将他一推说:“你才傻瓜呢!人哪有不老的,真吃了唐僧肉了么?是你有那本事让我吃的!”
他笑笑又把我拉近说,“我是说,你的形象永远在我心中不老呢!明白吗?你取名都叫江南,不就四季如春吗?”我笑着又骂了他一声油嘴,便将身子朝他贴了上去……
我俩甜丝丝地合力将爱之舟在爱河里划了不到一年后,便申请结婚了。父母给我的嫁妆除了时下面上超前的风光阔气外,另还陪嫁二十万元的存折,对付新汉家里我们几乎没提任何要求。结婚那天,他们家甚至亲人都没有来一个,倒像是我们家抬进了个上门女婿似的,这倒使父母更开心。我心里却有些不高兴,说他们家又不是没有亲人,儿女终身大事,太不看重他这儿子了,难道付新汉真成了旧戏里唱的那个花子薛平贵么?
贫富悬殊的婚姻,非门当户对之姻。只是因为有缘,我们走到了一起。这使每月当时只有不足千元工资收入的付新汉既汗颜又如一步登天。不过,家庭经济的主控权由我掌握,这是父母再三交代过的。付新汉也没敢有任何异议。这样做,我父母亲的用心是明显的,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经济实力与人的社会地位虽不完全一致却是密切相关联的。在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中,没钱的女人都要动心思控制好她身边会赚钱的男人过日子,有钱的女人更要防范因情感投入太深迷失自我被无钱男人操纵致使上当。在家庭经济中男女婚前明显的财力悬殊处于阴盛阳衰时,他们虽赞成我选“儿郎”的主张,支持这门亲事。但在人格上其实是不主张平等的,尤其是母亲,嘴里虽逢人夸女婿,内心深处总有种富家千金女委屈下嫁给了个穷秀才的感觉,与那个王丞相夫妻对待寒酸女婿的态度正好相反。娘是势利眼,只是藏在心里。
我反对这些,更反感母亲的暗中操纵,好在父亲大度些,不主张母亲过多干涉,要让我们放手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过日子。他也认为金钱再神不能替人格,替代心志,关键是支配金钱的人,好就是福,坏就是祸。我同意父亲这个观点,理解他对我的婚后小日子作为一个父亲的仁爱之心的提醒。因此,我也曾试探地问过付新汉。
那是一个暮春的上午,在工厂生活区二室一厅的家中我对他说,“新汉,我们是恩爱夫妻,历来是男主外,女主内。我想轻松些,财权交给你,家由你来当吧!”我想听听付新汉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正中下怀,表示赞同接受呢,还是摇头摆手不予接收。这时的付新汉正坐在厅中皮沙发里,借着窗外投进的明丽阳光,边品着香茗,边翻阅一本资料。
听我忽然说出这事,好像既惊讶又没听明白似的,他忙摘下那副超过四百度的近视镜,抬头望着站在房门口织毛衣的我说:“江南,你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便坐近他身旁重复刚才话语的主要意思说:“我想轻松些,财权交给把你,家由你来当!我只做事穿衣吃饭将来带孩子。”
证实把我的话听明白了,付新汉惊讶过后果然对我不认识似的连忙摇头摆手。他显得沉稳练达地说:“不不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联合国里都是大国影响小国,富国操持影响穷国呢,第一世界的与第三世界的就是差别不一般的。我付新汉有自知之明不违初衷,结婚后只要有个栖身的港湾,有饭吃有衣穿有班上就行!”
我边织着毛衣边说:“你瞎扯,我们是恩爱夫妻!人格平等,怎能这样相比!”
他说:“比不比,反正我不会接受的!恩爱夫妻那是情感世界里的事,与物质世界的明显差别是两码事。”
我说,“进了一张门,就是一家人,那你如何称大丈夫呢!还要在老婆跟前讨日子。”
他又拿起资料边看边笑说:“我不存在讨呀,我有工资收入,虽然不丰厚,供我吃饭穿衣来点小开销,逢年过节给乡下老人尽份孝总可以的吧!至于当家,大当家小当家那就大不同的,由自己亲手创造的财富可以论当家之道当家之责。我一届贫穷学子出身,岂可坐享着你父母创下的财富指点江山。至于你嘛,是理所当然的拥有者与支配者。再说,时代不同了,巾帼胜须眉,无男女主外主内之说了,你看你创办的服装店,都成公司规模了,令人钦佩呀!你是天生当家之材。我不行的,我最怕这当家之事,小时候,在父母那里要了钱办完事,一分钱一角钱都要交把父母的。”
我听他表白,不管是来自内心还是来自脑子编,我听得并不舒服,我一把夺下他手中看着的资料反唇相讥于他笑说:“看来你这人是一个不想也不愿担责任的人,差男人味!”他知道我在与他开玩笑,并不认真挖苦他,便嘿嘿一笑了之,“君子不夺人之爱嘛!”
这时期的付新汉,真是表现得平和深沉且谦卑,一付屈从低就的样子。他越这样,我心里越觉难受,因为我不是那种要控制与支配丈夫的女人,也没有那种持财傲世的性格。古人说,贤女敬夫,家中,我不要阴盛阳衰,我只要自由平等不被人欺骗,只要属于自己的权利不被人欺骗,只要属于自己的权利不被人无端侵蚀剥夺,只要感情受到尊重,夫妻能白头偕老,我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我放平心态但有意试探他,引起了自己心中难受便说,“男儿应该闯天下,怎可以自己废了志气,甘当田舍郎。古人说:大丈夫岂甘雌伏,定要雄飞啊!新汉,你有知识、有学历,不可缺理想满足于现状的。经济竞争的时代,如果你有什么计划理想,为妻的我支持你!”付新汉显得十分感动和激动的样子,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说:“人世得一知己足矣,况喜是良缘红颜,江南,你的善心好意我先领了,待往后有了机会能证明我人生创造的价值时候再说吧!”付新汉做人,夫妻间也依然低调。
这次夫妻谈话,我说是试探,其实心里也真想把一切交由他管,我不想揽个管家婆的名声,不想他的态度表现得很坚决,掩饰得很得体,让外人见不到他的内心世界。
不但如此,付新汉除了更疯狂地爱我疼我外,还把他每月发的工资奖金如实交给我,自己身上只留很少的零花钱,即使逢年过节给他家里寄钱也由我定。我当然不会吝啬,往往寄得多于他的意料。他不抽烟,极少喝酒,不打牌也不进舞厅,一有时间不是坐下学习,听听音乐,就到临街的服装店陪我帮把手。家务事,自然由他包得多。饭菜也大部分由他做了给我送来。时间一长,我便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也上班工作忙。
于是就常回娘家吃或吃盒饭。有时乘他休息放假,就干脆关了门陪他外出玩两天,或进超市购购物,或到户外踏踏青,到公园小湖划划船,或者强拉他上朋友家玩几圈扑克牌。玩扑克牌付新汉平日深藏不露,真玩起来比谁都艺高一筹。邻里熟人亲戚朋友见我夫妻和睦亲爱,形影相随,恩爱有加,谁都羡慕称赞。我自己也认为,对这样的夫妻关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对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