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遍了所有的抽屉都没有安眠药的踪影，何小蒙怀疑是被苏展扬藏了起来。外面是光秃秃的夜景，在烦躁的心绪下，何小蒙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美好。相反，那一截一截突兀的黑暗像是随时准备吞噬自己的血盆大口一般。
　　
　　 深夜十一点四十三分，何小蒙的精神亢奋到极点。她不得不爬起来给苏展扬发信息。
　　
　　 我想你抱抱我。
　　
　　 也只有这样温顺到低眉顺眼的话语才能够让苏展扬的心稍微回缓，把注意力从设计图纸中转移到何小蒙身上来。
　　
　　 苏展扬的工作场地与他们的卧室其实是相连接的。因为何小蒙的睡眠一向不好，所以苏展扬才请人重新装修，隔了一个露天的坝子出来。何小蒙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这个坝子上踢毽子，或者奔跑。彼时的她眼睛有晶亮的色彩，单纯而快乐！
　　
　　 只是那样的情况很少，和苏展扬在一起半年的时间，何小蒙真正快乐的时间屈指可数。
　　
　　 苏展扬三分钟之后打开了卧室的门，也顺势带进了一股阴冷的风。没来由地让何小蒙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苏展扬伸出手抚摸她有些杂乱没有营养的头发，低低细语：“乖，安心睡觉。我忙完后就来陪你。”
　　
　　 何小蒙喜欢苏展扬温柔的语气，他轻声细语的样子让何小蒙觉得整个世界的黑暗都在倒退，指尖残留着一丝遗留的温暖，或者还沾染了些许颜料，可是这样摩挲在何小蒙苍白的脸上，不用想都会是和谐的状态。
　　
　　 何小蒙陷入进一中无限制的温暖中，如梦似幻。
　　
　　 只是这梦太过短暂，无法把握。苏展扬起身离开，关门的时候顺手关了墙角昏黄的灯。“澎”地一声响，何小蒙无意识颤抖，只这一抖，便抖出无法控制的眼泪。
　　
　　 何小蒙把被子塞进嘴里哭泣，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汹涌的眼泪淹没住忧伤，心底盘踞着满满的绝望。苏展扬的脚步声还依稀听见，何小蒙却感觉不到了，如此遥远。如此遥远。
　　
　　 喉咙处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就好像溺水的呼救声，又好像精神病患者无处表达的痛楚。何小蒙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只是眼泪。乱飞的眼泪，一遍遍用衣袖擦干，再一遍遍爬满脸颊，感觉不到疼痛，却听到骨骼的撕扯。
　　
　　 这一场兵荒马乱，真正疼了的，或者只有时间。
　　
　　 打开电脑的时候，时间正好指向十二点。何小蒙突然想到关于鬼怪、游魂、陌路这几个词微妙的关联。
　　
　　 她是网络上孤单的游魂，寂寞厮杀后，生活褪去美丽的外衣，只剩下纠缠在一起丑陋的起皱的皮屑。鬼怪一样的生活呢。何小蒙觉得用这个形容词很贴切，只是感觉到可笑。
　　
　　 是的，很可笑，鬼怪一样的生活。
　　
　　 只是陌路呢？这个词生生让何小蒙寒冷起来。脸蓦然变得苍白，嘴唇也是同样凛冽的惨白。灯光摇曳下，何小蒙看起来就好像从纸片中走出来的人一般，单薄、瘦削混合着无法说清楚的惨烈。
　　
　　 陌路天涯，苏展扬终有一天，也会和她陌路吧？
　　
　　 心口处开始一层一层纠结缠绕，绕过心脏，绕过脖子，绕过所有控制何小蒙呼吸的五脏六腑。她一定是难过到极点了，难过到眼泪都舍不得掉落。只苍白着一张脸，把音乐开到最大声。
　　
　　 温柔的歇斯底里如魔鬼的羽翼划过，苏展扬赶到书房的时候何小蒙已经休克。是那一刻，苏展扬心底不可抑止紧张起来。这个女孩，一直低头文静微笑的女子，死死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面目狰狞。眼角处是已经干涸的泪痕，如蚯蚓一样分布在何小蒙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
　　
　　 凌晨一点，医生冷眼坐在办公室里面看检查报告，苏展扬坐在他对面，眼底满了疲累。
　　
　　 “是抑郁症吧？”医生拿着笔刷刷刷在病历上填写着，却突然这样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啊？”苏展扬疲倦睁开眼睛。
　　
　　 “该是长期的抑郁症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才对，你难道不知道吗？”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
　　
　　 他的眼光就这样从苏展扬模糊的视线里游走过去，然后顺畅流淌向前。
　　
　　 “嗯！”苏展扬漫无表情地接了句，又闭上了眼。
　　
　　 今夜，无月，无风。很平静。
　　
　　 何小蒙愈见单薄起来，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她吊着苏展扬的脖子，纤弱无力。苏展扬突然害怕，她就这样突然被风不小心吹走了，亦或者就这样不经意跑回画里去了。
　　
　　 苏展扬限制了何小蒙的活动范围，开始亦步亦趋守着她。只是这样不分昼夜的陪伴，依然无法削弱何小蒙眼底的孤单。
　　
　　 何小蒙的眼睛慢慢从深棕色变得更浅，浅到无限接近透明。
　　
　　 或者是绝望。
　　
　　 她有严重抑郁症，苏展扬一直都知道。
　　
　　 何小蒙总是会做噩梦，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毒打和杀害。那还是她五岁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变态的父亲用刀片抚过母亲洁白的脖颈。鲜艳的血液喷涌而出，母亲含着微笑倒下，手死命护着肚子处。何小蒙站在门口，她一直站在门口。母亲的鲜血像无数朵绽放在寒风中的玫瑰，一簇拥着一簇。
　　
　　 父亲放平母亲已经不再洁白的身体，用剔骨的菜刀轻轻地，轻轻地剖开了母亲的肚腹。是孩子呵，何小蒙看到了。那是个小小的人儿。皮皱在一起，小脑袋像是肿瘤一样悬挂在身体上面。他不哭，那么安静。和此刻的母亲一样。父亲微笑起来，嘴角处流动着邪魅的光彩。
　　
　　 何小蒙就那样看着这一切发生。她想要大声呼叫，可是身体的力量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只能就这样看着，看到父亲把小人和母亲一起肢解。原来要肢解人体是这样轻松，父亲始终带着微笑。一块块，一节节，支离破碎……
　　
　　 何小蒙的天空，在五岁那年坍塌。
　　
　　 母亲外遇有了别人的小孩，父亲在苦苦挣扎半年之后，患了失心疯，杀死母亲并肢解，然后选择跳楼自杀。
　　
　　 何小蒙去楼下看他，血肉模糊，嘴角没有微笑。该是多陌生，何小蒙才不会觉得难过呢？可是，左心房处隐藏的牵扯地疼，为了谁？
　　
　　 自此，生命循环更替。父亲、母亲、那个小小的人儿，时常在梦境中呼唤她。何小蒙清醒的时候会觉得疼痛，地狱一定很冷。他们都是有着罪恶的人，无法得到救赎。
　　
　　 何小蒙总是会意识模糊，苏展扬把家里所有锐利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可是，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受伤。
　　
　　 咬伤自己的手臂，拿头撞墙，或者把地板敲击得砰砰作响。一定要见到血的，不然，她总是不会罢休。
　　
　　 苏展扬开始觉得疲累。
　　
　　 何小蒙偶尔也会清醒，会起床描细细的眉毛，央求苏展扬带她去书店。她买了厚厚的百花大全学习插花。苏展扬看她在书店中穿梭，突然就想起第一次遇见的场景。
　　
　　 图书室，静谧优雅。何小蒙捧着一本百花大全，坐了一个又一个下午。他们总是相遇，然后错身而过。只是那天的夕阳不知道为何那样美丽。柔和的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一切都如此美好。是春天的时候吧，桃花灼灼开放着。
　　
　　 苏展扬抬头的时候刚好碰到何小蒙的眼光，于是她对他微笑。只是这一笑，便轻易迷失。
　　
　　 苏展扬认定了这个女子，安静、温柔，笑的静谧蛊惑的女子。自此恋上，别无他法。
　　
　　 而何小蒙当初如何想的，他从来都不知道。
　　
　　 正如何小蒙从不对他提及过去、往事以及伤害。而何小蒙的心病，苏展扬还是通过私家侦探社得知的。所以，苏展扬只能给她更加多的疼爱，他在努力抚平宿命岁月带给她的创伤。
　　
　　 只是，这伤，千疮百孔，如何得救？
　　
　　 何小蒙死了，自杀。独力有三个月大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晃而过的是，父亲的微笑，母亲的绝望，那个小小人儿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吞了眉笔，尖尖的眉笔从喉咙处刺透，何小蒙没有看到绽放的玫瑰。她相信，母亲是死于爱情，自己也是。
　　
　　 无法承担，她只能选择逃避。无法被拯救，她看得到苏展扬的疲累。
　　
　　 苏展扬，就这样被放逐。生命很多时候只是一场旅程。何小蒙不会是他的终点，却令他，再也无法走出这座寂寞的空城。
　　
　　 残缺的何小蒙，是苏展扬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伤痛。还有他们三个月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