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姐姐发了一条朋友圈，文案是关于父亲，配图也是父亲。我不禁点开来放大细看，父亲黢黑的脸庞，瘦骨嶙峋，皱纹深似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他双手倚在三轮车架上，看着远方，眼睑耷拉，眼球显得分外黯淡。霎时间，我才恍惚过来，我的父亲，已经变得这样苍老了。
　　 父亲虽然有儿女多个，但是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很少在他的身边，和他朝夕相伴的便是他的车。
　　 父亲的第一辆车是老上海凤凰牌二八杠自行车，车的颜色如今我已忘却，只记得整个车身透亮，链条光滑。想来这辆车还是买给我哥的，因为哥顽皮，骑车时不扶把手，家里人怕他摔倒就没收了他骑车的权利，而后完完全全地被父亲拥有。小时候我和父母住一个房间，那辆车正好就放在我的床头，我那心痒的呀，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斜站在自行车杠下的脚踏板上，使劲地踩上几圈，兴奋得好像自己也会骑车了一般。而对于父亲来说，自行车就是他出行的好帮手。每次去稍远点儿的地方，我总看见他小心翼翼地从房间推出自行车，左脚踩着左边的脚踏板，右脚用力向后蹬地，没几下子，车子就飞起来了，他的右腿也跟着飞起来了，修长的腿慢慢地向后抬起再往右边送，平衡状态就像体操运动员一样，随即右脚稳稳当当地落到右边的踏板上，越骑越远。那轻巧的动作，那优雅的身姿，我在背后看着，实在帅极了。每次他骑车回来时，我总在离家门口约300米的地方等他，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在车子的后座上享受一下，瞄准了父亲骑车来到，我脚尖踮地，屁股嗖的一提坐了上去，到家门口，又轻轻一跃，跳下来。300米的距离虽短，300米的快乐却绵长。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跳了下来，他却不知道，一直停在那里等我下车，我却早已在他身后玩耍起来。每次这样坐他的车，他从来都不会苛责我，反而放慢速度，故意等我似的，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满足呢？
　　 记得读初一时一个冬日的清晨，霜染草木，连水泥路面都冻得泛白，寒风侵袭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单穿一件心爱的红毛衣在食堂打饭，其实早已经冷得瑟瑟发抖，只能捧着冒热气的白粥取暖。猛的一抬头，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我的面前，他是那样的单薄，瘦得就像他的自行车，只看得见骨架。他发红的手里拿来一件外套递给我：“呐，赶紧穿上。”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喝着冰冷的空气，手套都没戴，就为了给6公里以外的我送一件外套，我迅速穿上，那一瞬间，身体暖和起来，心也暖和起来。父亲没逗留5分钟，骑上车子就往家的方向赶。对，他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何时，你不开口说一句话，他也便不说话。就像一座伟岸的山峰立在身旁，顶天立地，无言无语，却给我无限的安全感。
　　 车子骑了些许年，大概是它的年岁已到，车架上满是铁锈，链条三天掉两天卡，破皮的坐凳包了又包，它终究还是不堪重负，光荣退岗。不过依然搁置在房间，像个贴心的伙伴，不忍心抛弃。
　　 不知从何时起，看到别人家有摩托车，我便艳羡不已。心想，我的父亲也买一辆该多好呀。可那时候家里穷，花几千元买辆摩托车还是一种奢望。就在一个明朗的下午，我放学回家，门口怎么有一地的爆竹花？走进家门一看，原来是父亲买了一辆新车——踏板。它身披红装，秀气大方，虽不及摩托那般高大威猛，但也着实令我欣喜，小小的虚荣心被填得满满当当。我兴奋地大叫起来：“哇塞，买了一辆小摩托啦！”父亲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自顾自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有了小踏板，我便有了期待。日之久矣，我总是在路的尽头焦急地等待着父亲。高中的我们，住的是寄宿学校，每个月回一趟家。回家一趟，实属劳顿，辗转几趟车，而最后一站也只能抵达离家10里路的镇上。每次到镇上，我便去小店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人言落日是天涯”，是的，天涯的另一边就是我的家。纵使浓荫遮蔽，暮云沉沉，也阻挡不了我的归心似箭。我步履匆匆，往家的方向赶，满心的喜悦，因为我知道，父亲正骑着他的踏板往我的方向靠近。每到一处拐弯的地方，我便加快步伐，生怕错过父亲的身影。轰咚轰咚……听，是父亲踏板的声音，是父亲！真的是父亲！我迫不及待地跨上后座，前面是父亲，后面是夕阳，一个来接我，一个目送我，往家赶。我坐在父亲的身后，路边两排大树飞快地往后跑，风使劲地扑向我们。父亲还是一路沉默不语，只是专注地载我回家。我开始细数父亲头上短粗的白发，看他被烈日炙烤成油铜色木板似的脖颈，这是劳作的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为了抚养我们兄妹几个，印记只能一天深似一天。
　　 勤勤恳恳接送我上下学几余年，忠心耿耿陪着父亲东奔西跑。小踏板强忍风雨侵蚀，细沙磨砺，一身红妆褪却，留下的只有斑驳锈迹，从不见它反抗一声。如我的父亲一样傻傻地埋头苦干，不怒不怨，不急不躁，我身上但凡存有一丁点儿韧劲也是得益于我的父亲吧。
　　 不料小踏板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它也开始不满，用它发动机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上了年纪的踏板，启动它真是不易。父亲用脚猛蹬启动杆，轰的一声，熄灭了，又蹬一次，轰的一声，又熄灭了，父亲不服输，偏要将它征服，三次五次终于成功。奶奶一脸嫌弃：“车都成这样了，去换一辆吧！”“不是还能骑？”父亲的话掷地有声。最终，在点不着火的那一刻，踏板庄严宣誓，它将再也不能为我们服务。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把踏板推到走廊底下，像卫士那样守着我们的家。
　　 党的政策好，农村新面貌。漫步在田野里，踏的是一条条宽敞的大道，瞧去，家家户户都开起了电动小三轮，当然，我的父亲也有一辆。车身是淡淡的湖蓝色，驾驶坐上可以坐得下两个人，最妙的是后面还装着一个大大的车厢咧。这小三轮可是父亲的贴心助理，父亲去田地干活，是小三轮帮他背农具；去镇上买的东西，是小三轮帮他运回家；逢年过节走亲戚，是小三轮载着。无论去哪里，走怎样的颠簸田埂，父亲都能紧紧地抓住把手，顺利通过。母亲常说：“也不教我骑，我去哪里也方便点吧。”父亲只是乐呵乐呵，仿佛炫耀他高超的车技是母亲学不来的，我也跟着一起憨憨地笑。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是在他的孙儿孙女面前就一改风格。两个4岁不到的小人精，一人抱着父亲的一条腿，央求父亲开三轮车带他们去田野看牛群。父亲欢喜地搬来两个小板凳摆在三轮车厢里，将两个小的抱上车，有说有笑地出发啦。两个小调皮一会在车上快活地大喊大叫，一会摸摸父亲的头，扯扯父亲的衣衫。父亲故作厉色：“赶紧坐稳了！”可他们根本就不怕。接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连父亲也笑了，阳光映照在父亲的脸上，好似一层薄薄的纱，纱的背后是那样的心满意足。其乐融融的隔代亲，我坐在父亲的身旁，好生羡慕。孩子们看到小河就下车丢石子，看到稻田就去打滚，看到小牛就斗呀斗，父亲紧随其后。我呢，除了拍照还是拍照，记录这万般美好。就这样，父亲骑着车带我们七弯八拐，哪条路有意思，就往哪条路开去。
　　 终究还是要回到城里，日日夜夜车水马龙，可让我内心踏实温暖的只有父亲的车，在田野间蜿蜒曲折的水泥路上，那是我永远走不出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