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仿佛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只是那些蝉鸣声依稀回荡在林间。暑热，也跟着散去。温度是一点点的降了，只觉得晨起有些微微的凉意，走在中午白花花的阳光里，眼睛再也不用眯着了，额头上的汗珠也不见了，浑身里里外外都是舒泰的感觉。
　　 村中央的坑塘，荷花的艳丽已然褪去。一只只蜻蜓，依旧站立在田田的荷叶上。春天撒入水中的鲫鱼鲤鱼长足了身体，尽情嬉戏着。调皮的孩童们，在午间尚能扎几个猛子，“噗通……噗通……”游上几圈，却又被父母远远地喊着名字，吓得光着屁股逃向岸边。乡村的诗情画意，就是村中有这数亩方塘。洗涤着人们在世间的尘埃，领略着不可多得的荷花风光。
　　 傍晚的时候，总有一丝丝清凉的风，从广袤原野的上空吹来，迎向逐渐安静的村庄，敲开轻掩的柴扉。看家的黑狗冷不丁地在熟睡中醒来，扯着脖子上的铁链子，“咣……咣……咣……”声不绝于耳，从地上窜向半空，“汪……汪……汪……”叫颤了满天星斗，吓得公鸡母鸡兀自站在树梢上啼鸣。待看不到人影，黑狗讨个没趣儿，在大人孩子的叱骂声里，低着头返回破旧的窝棚。
　　 夜色渐深，虫鸣自是不可少的。从老屋的墙根下，从高高低低的院墙下，高一声低一声，清脆悦耳，将枯燥单调的夜晚拥有了难得的交响乐。要是拿起电灯顺着叫声寻去，蛐蛐儿便会蹦跳出来，抓也抓不来，捂也捂不住，眼看着它蹦跳着钻入墙缝。过不久，昆虫独奏曲又开始了。偶尔捉到一只，放入用狗尾巴草茎秆编织的小筐里，活不到两天便夭亡了。喂养的乐趣也便荡然无存。
　　 村外的学堂开学了，三三两两的孩童背着新书包，从各个村子里冒出来，跑着蹦着跳着，在通向学堂的土路上，洒下一片欢声笑语。东边天际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和朝霞缠绵，郎朗的读书声传向四邻八村。年长者站在村口听着，抚摸着当年种下的树木，露出欣慰的笑容。
　　 此刻，一颗颗闪耀着太阳光芒的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河边、水沟的草尖上。一双脚踏过去，洇湿半个裤管，破碎的露珠沿着叶脉，一直滚落到根部，融入泥土。碰触不到的，就在太阳跃出地平线以后，温度慢慢爬升，不知不觉就消逝了。
　　 早起的父母，在盛开的棉花田里，用手抠着一瓣瓣的棉花，没多久就被露水把全身搞得精湿。更多时候是直接扯下棉桃，趁着湿润，不会粘上叶沫儿，装进麻袋里拉回家，等到晚上在油灯下剥下有些腐败的棉桃外壳，将那雪白雪白的棉花从有限的空间里释放出来。次日，再放到阳光下曝晒，连续数天后晒得干燥蓬松才算完事。在屋里，棉花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到了冬天就是我和哥哥的暖床。就算窗外寒风凛冽，就算屋外大雪纷飞，那些个夜晚都是温暖的，如渴望的春天。
　　 玉米高粱围拢起来的青纱帐，已呈现出淡淡的金黄。有些勤快的庄户人家，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秋收。早熟的农作物有很多，花生一般种在沙地里，生长期只能看到茎叶和花朵，叶片呈现溃败之时，拿着铁锨之类的工具，一嘟噜肥肥胖胖的花生就破土而出了。这时，顺手拿起几颗，剥掉外壳放进嘴里，满是清香和芬芳。若是放在铁锅中混合着玉米大豆，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再加上佐料，那就更能回味无穷了。在乡下，水煮的原味更受欢迎。
　　 那节节高的芝麻，在落日的黄昏，被父亲用镰刀从根部割下，放入铺着棉布床单的架子车上。一颗颗白色的芝麻粒儿跳出来，像遗落人间的星子。父亲不懂得这些日后成为我诗行里的情调，只想在天黑之前全部收获下来，沿着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回家。将那些砍下的芝麻，攒到十几棵就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上屋顶，将那些遗落下来的芝麻收集起来，放入妈妈早就准备好的白瓷盆里。等到过年的时候，去集镇上兑换香油。这样，来年的生活就有了点点滴滴的醇香。
　　 篱笆墙围起来的菜园子，散落在村庄的四周。黄瓜和西红柿的秧子挂在篱笆墙上，她们的领地早被立秋后栽种的萝卜白菜所侵占。翠绿的叶片，丝毫不让人觉得时令已进入秋天。还有那看似毛茸茸的胡萝卜，也在菜地一角伸展着自己的身姿。菜园子里，缠绕着篱笆墙的丝瓜，还是那么茂盛，大大小小的丝瓜悬在半空，一些花儿还在肆无忌惮地开放。南瓜秧子上结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南瓜，有的趋近金黄，有的还是绿色涂抹。冬瓜和南瓜的境况相似，只是秧蔓有些干枯。靠着篱笆墙的边缘，一只只火红的辣椒，在一簇簇的青色里倍加明显，犹觉得青红相间的美，不那么真实。几株孤零零的茄子，叶片将要掉落干净，几只拳头大小的茄子在风中悬着，表皮上不再是纯粹的紫色，而是添了褐色的斑痕，没有了光泽，没有了生机，没有了迸发的力量。眼前的这一切，不可能再像春天那样，看一眼就能激动半天，只能是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令到来之前，以破败的形象迎接着生命的流逝。而最好的青春年华，早就给了季节，给了那些张开嘴巴的人，享受着美味佳肴的快感和愉悦。
　　 牛羊在鞭子声中，从村庄走出，走向村外空旷的草地，那些鲜嫩的野草早就变了模样。叶片基本停止了生长，从根子上冒出来的茎秆径自托着草籽儿，孕育着传宗接代的希望。牛儿，羊儿，轮番上阵，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果实，左一嘴右一嘴啃得干干净净，然后，奔着下一处而去。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想着填饱自己的肚皮。这是一个完整的生物链，存在即合理。只是乡人谁也不会注意这些高深的理论，牛羊吃草天经地义。而放牧牛羊的孩童，轻易不敢放开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们跑进田地啃食青苗。这种紧张而担心的生活，大都是在夏末秋初放学之后，是农村常见的场景。偶尔，也有两家的牛遇到一处，用坚硬的牛角捍卫自己的地盘。短暂的交锋，很快就被拉开。孩子们力气虽小，但也不敢过于放纵，毕竟耕牛与土地与自家都是象征着力量的存在。
　　 天边的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圆。大人孩子都在盼望着，盼望着，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只是哪里会有赏月的心情，十五正逢收秋的忙碌阶段。节前节后，还要走上一圈亲戚。自家要做好月饼，买上烧鸡，走完亲戚也就所剩无几。十五的晚上，各家各户都要做上一些火烧，韭菜馅儿的，白糖馅儿的，红糖馅儿的……送长辈，送亲朋，送邻居……热热闹闹一圈下来，算是各自把自己的火烧又换了回来。年年如此，不嫌麻烦，只图节日的气氛，快快乐乐就行。第二天继续起个大早，东地的玉米熟了，南地的玉米也熟了，西地的玉米就剩自家的了……焦灼之下，脑子里只剩下无休止的劳动。
　　 打麦场上堆积的农家粪，是喂养土地最好的养分。猪粪牛粪羊粪，拌和着麦秆，一架车一架车的往田地里拉，拉一趟就能磨掉肩上的一层皮，磨了左肩换成右肩，右肩痛了再换左肩。为了来年麦子的大丰收，为了节约化肥的费用，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忍。草木灰，也不能浪费，装进麻袋里，撒到土地上，驱地下害虫。在这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得到充分验证。
　　 秋风越来越紧。夜间落下的秋雨，淋湿了尚未收获的大豆。还需等待天气放晴，土地干燥一些，方能进入收割。时令不等人哪！一声长叹，道出心中悲苦。很多乡人只想睡上一觉，醒来后裸露的黄土地上长出青青的麦苗。再也不用耕牛，再也不用人力，种地太累了，人太苦了。年年轮回，如生如死，甘苦自知。
　　 拖拉机的轰鸣声，驱逐着贫穷、困苦、艰难、无奈、委屈……
　　 这一晃，回忆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光景了。
　　 故乡的九月，依旧繁盛。而岁月的变化，就是一些人长眠于这片土地，一些人人开始出走，而留下的那些人，是我的祖辈父辈。他们犹在坚守，黄土地是他们生命的信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的根在故乡，他们哪里也不能去！
　　 而我，把故乡放进乡愁里，写进诗歌里，想借此告慰我远走他乡的时光，想借此抚平我内心的惆怅，想借此拉近与故乡的距离，让我在若干年里一次次的归乡中感受巨变——坑塘干涸了……牛羊绝迹了……拖拉机的轰鸣更响亮了……麦子收获的时候，看不到挥舞镰刀的身影；九月的秋收，短短几天，青纱帐不见了，土地现出了初始的姿态；这一切，现代化机械代替了手工，现代化机械代替了耕牛，现代化的智能，减少了收获的时间，加快了播种的速度。仿佛时间过得快了……
　　 正如我每天打给父母的电话，一分一秒如同流水，尽管我们的谈话，仅仅限于唤醒我在故乡的片片记忆，比如时令到了什么时候，庄稼长了多高，什么时间浇水，什么时间施肥，什么时间收获，什么时间播种，菜园里种了什么，院子里的梨树结了多少，石榴熟了没有……在父亲的叙述中，早年间家里的拖拉机早就卖掉了，到了收获的时候，联合收割机从边缘上那家开始，按着次序短短数小时便收割完毕。种植更简单了，等着雨后的墒情，种子倒进机械里，来回几圈，地就种好了。
　　 这又是故乡现在的九月，让我在叙述中也无更多的新鲜语言细细斟酌。故乡的土地，正在迎接秋收，正在迎来丰收。而我对故乡所寄托的情感，便又一次在这九月充盈，一颗心毫无理由地穿越山山水水，在梦里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