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中访友(散文)
虽是富贵姿,而非妖冶容。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
——明·归有光《山茶》
一
去往山中的路,弯曲而并不遥远。林间小屋,就像隐在某朵浓云之中的秘境,不经几回曲曲折折、幽幽暗暗、反反复复的寻觅,是无法找到它那神秘所在。天空多云,没有太阳,有灰白的雾气在林梢飘荡逸行,山风不断地吹着清亮的哨子,满山遍野的果树林木在忘情地歌唱舞蹈,卷起了千层波,万重浪。
面对蜿蜒的路,浓翠的林,我们迷路了。
小镇之南,栖真寺外,有一片连绵起伏碧连天的丘陵,纵横交错数千亩。那是一片绿色作物和水果基地,主打的果子有杨梅、柑橘、黄桃、雪梨、山茶、弥猴桃。山上多歧路,而且条条都像孪生的长虫,路边一样的花开,一样的草木,一样的飞红点翠,很难辨别它们最终的去处。山中有一幢童话般的木屋,去年富晓春刚刚到那里去过,不曾想车一过三岔口,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也蒙圈了。于是,就给木屋的主人打电话,说找不到地了,发定位吧,赶紧的。主人哈哈道,瞧你们的记性,咋又迷路了呢?你们开过了,掉头吧。
中秋前夕,县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山风笔会”,一批居住在白鹿城的老文友应邀赴会。他们分别是项友仁、严东一、陈挺巧、富晓春等,想当年他们都是驰骋山城文坛的风云人物,多年不见了,大家都感到重逢难得,尤其是项老师,年已九旬,来一次是一次了。于是,晓春提议,在笔会开始之前,大家先到林间木屋一聚,因为那里的主人是我们时常惦念的故人。我和张翔波、富晓春同车前往,张老师和我都是小镇人,不料在家山故土竟闹出了迷路的笑话。
山中行,就是这么有趣。那一刻,听着路畔的松涛,欣赏着竹影,茫茫云海,悠狗闲牛,采花童子,我不由地想起了一首古诗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二
聚会真正的发起人是冲,但木屋的真正主人是玲。冲是男的,玲是女的。玲与冲曾经是一对欢喜冤家,他们的爱情故事好长好长,因属个人隐私,不便多言,且容我概而言之吧。
他们原本是一对夫妻。远想当年,冲潇洒,玲漂亮,冲擅小说,玲爱诗歌,一对心怀诗和远方的文学青年,郎有情,女有意,一拍即合,双双坠入了爱河。他俩数遍了指头,总算等到了柳桃移向一处栽的佳期,度过了一段“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的美好时光。总以为,这金玉良缘此后定然会“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岂料命运捉弄人,几年后,俩人分了,往日一对如胶似膝的知心爱人,成了伫立在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再无七夕之会,而各自天涯。分手的原因,众说纷纭。但据我所知,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缘份和个性。玲是一只壮志凌云的凤凰,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散发着强烈的创业欲望,冲是一个淡泊名利之人,一意只追求纵情山水潜心写作,不愿意与玲一起去闯荡江湖。于是,两人彼此道了声珍重,说好不做夫妻就做朋友,好聚好散,令人唏嘘了。
比他们的爱情故事更加漫长曲折的,是玲的创业史。今天,我也不想多说,毕竟那是昨天的事了,昨天已经衰老。但是,玲的今天又与她的昨天有关,我不得不提。
真的,现在的玲,既是山中木屋的主人,更是一个隐者。都说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我不敢说玲是一个大隐,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她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隐者。
要知道,早些年,玲才不是一个甘愿蛰居山野偏隅的人呢,而是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名噪一时、风光无限的女企业家和巾帼英雄。二十刚出头,她便在老家办企业了。必须承认,她是一个极具企业家天赋的人,一身豪气凌云去,一副巨胆天不怕,一双慧眼特超前,一脑灵光鬼精灵,仰望星空“可上九天揽月”,俯行大地“可下五洋捉鳖”,老厉害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就立足当地的资源优势,放眼市场潜力无穷的绿色食品,在青山绿水间开发了万亩农业基地,创办了绿色山珍食品公司。由于她蹊径独辟,走的是一条绿色、优质的特色农业产业化道路,企业的产品深受消费者青睐,绿色食品供不应求,远销大江南北乃至海外,很快,她的企业就成了全省知名的农业龙头企业。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不仅富了自己,也带动了一方百姓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只是,后来啊,她的企业越办越大,便办到大城市去了;又后来啊,她的心也越来越大,就开始向房地产市场进军了。再后来啊,不知为何,她的企业就倒闭破产了。
从一个身价过亿的女老板,沦落为一个一无所有普通女子;从一个翱翔于蓝天的仙女,蜕化成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凡人,我难以体会,她的内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失落、痛苦和煎熬。几年前,她离开了让她伤心的城市,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一幢山中的木屋,过起了隐者的生活。
有人说,她抑郁了。有人说,她没抑郁,只是病了。
作为朋友,我很早就想去探望她。此番到山中相聚,正合我意。这是一片不老的山,一年四季,万木葱茏,花开不败。忧的是,那木屋里的人儿,是否浪漫依然。
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经过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通往木屋的路。小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一个中年女子和一条毛色发亮的大黄狗正在路边翘首等待。她剪着短发,黑衣白裤,肤色嫩白,秋瞳依然剪水,一副白领丽人的模样,她就是玲。她是特地到路口迎接我们的,怕我们又走错了路。在与她相视的瞬间,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还是那么青春,那么美丽。她一切安好,只是太累了,才到这山中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山中,难道真是红尘中人修心养性的好地方吗?我问自己。
握手,寒暄,上车。
小车拐向右侧的一条机耕路,在树荫下左旋右绕了一会儿,木屋到了。此刻,天空依然阴着,风儿吹得更欢了,呼地一声袭来,送来了一股山野的芬芳和沁人的凉爽,置身于此,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那一种旷世的清纯沉醉了。如诗的木屋隐约在一个充满画意的小山岗上,山腰有一条绕山的小道,有人说,大家先到小路上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山,洗洗肺。
这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山中小路,只是没有跌宕起伏,路面上铺满碎银似的白沙,一看就舒服,异常平坦好走。刚走几步,便见路边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花花。这是什么花呢?我问。诗人慕白脱口道,大哥,亏你还是山中人,怎么连苦菜花都不认识了呢?我说你骗鬼吧,苦菜花是金黄色的,这白花怎么可能是苦菜花呢?同行的多数人也说不像。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只好请“形色君”裁决,结果我输了,哎呀,还真是苦菜花。我从山中来,不识苦菜花,回时捎一棵,种在小园里,慢慢熟悉吧,我想。
接下去,大家嘻嘻哈哈地继续往前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江南秋天的山野,层林叠翠,山花烂漫,野果飘香,不是春天胜似春天。眼前——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远处——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四下望,许多野花如火如荼地怒放正艳,黄的野菊花,紫的马鞭草,白的野棉花,红的山牛芋,还有雪样的芒花,一簇簇、一丛丛、一溜溜地绽放在山坡上,山妩媚了。秋风里,许多野果成串成簇地挂在枝头做秀,山柿子泛红了,野山梨黄透了,金樱子丹紫了,山橙梨染金了,季节正走向成熟。
然而,秋山永远是蓬勃的。你瞧,那一树树的苦楮儿,还是绿绿的,躲在碧叶间摇曳,像少年青涩的脸;你看,那一丛丛山馒头,才刚刚落花结果呢,傻傻地挤在枝头望着天空发呆。一只彩色的山鸡,领着几只蹒跚学步的小仔,在林下漫游,听到动静,扑愣一下就没了踪影。转过一道弯,奇迹诞生了,对面的山崖上,几枝杜鹃花,竟然在秋意浓中开成了血色的模样。还有那些青树、碧草、翠竹,依然生机盎然。
环境是可以改变人的,玲在此山住,真是明智的选择。
四
游罢山,众人沿着一条石径,一路分花拂木,拾级而上,来至了山中的木屋。
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建筑,以木为主,尖顶,外观像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内部宽敞通透,像宾馆的大堂,古朴又现代,简洁而典雅。走将进去,左手边置有一长长的柜台,台上摆满“国公(野草莓)酒”,细数一下,共有五十六缸。紧挨着柜台的地上,搁着许多黄里透红的大南瓜,几个?没数过。右侧围着一圈沙发,中间摆着桌几。里侧是餐厅和厨房。冲和几个男女正在厨房里张罗着午餐,今天他容光焕发,剃了个大光头,犹如电灯泡般明亮。为了款待我们,他今天不仅特地去宰了一条狗,而且还备足了鸡鸭鱼虾,山珍海味,搞得很隆重。
冲的老家在大山深处,他和玲分手后一直孤居在深山里,朝起在东篱下栽花种菜,夜里于小院赏月饮酒写作练字,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玲到山中居住后,把一片数百亩的杨梅承包给了他,他在岭边的一户农家租了一间房子,便在这里种起杨梅来了,不过,俩人各过各的,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但凡有友人来访,他都在这山中木屋设宴招待,玲也乐此不疲,真是一对奇葩。
说实话,要论交情和关系,我与玲要密切一些。两个原因,一是她乃我外婆家人,扯远点,她还是我堂上加堂的表妹;二是她老是喜欢忽悠我,说年轻的我,俊朗冷峻深沉,颇有高仓健的气质。这让我的感觉很好,一遇见她,我就真的认为自己是高仓健了。
屋外,有一个凌空露天的阳台,四周围着木栏杆,底下铺着木地板,有三三两两的绿色植物冒出来,像一片青草地。我们到达之后,又有文友陆续而至,近二十个人,相逢皆是老友与新朋,全都相识,看来主人是要大摆酒席了。狗肉宴尚未开始,玲领着大家到阳台喝茶。茶是草药茶,清凉解毒的,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过几天就茶名给忘了。喝着喝着,忽见栏杆上搁着一篮绿油油的树叶,一问是豆腐柴,又名哥哥涎,可以用来做绿豆腐的,爽口得很。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赶紧把它做成绿豆腐,中午我们要尝个鲜。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闻声过来,咧嘴一笑,说,好咧,这还不简单。
毕竟是朋友一场,以往没少吃过玲的山珍食品,我对她一直是牵挂的,想想她到山中多年了,我一直没来看她,甚是愧疚,遂抽了个空,和她聊天。她告诉我,她在这山中已经居住六年了,陪伴她的,除了一个老保姆,还有三条大黄狗。我说,一个人在这山中住,是否感到孤独寂寞?孤独谈不上,寂寞是有的,但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寂寞。她说。我不想重提旧事,怕勾起她酸楚的回忆,但自然而然地又难免会涉及那些过往。我说,你本已远离大山,现在又重回大山,感觉如何?她莞尔一笑,说,伤心总是难免的。我很理解,一个人,一旦从事业巅峰跌入低谷,从人生辉煌陷入黑暗,换作谁,都会遗憾。她坦言,不瞒你说,我曾经绝望过,但现在我挺过来了。我说,这就好,凡事都要想开,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啊!她说,有许多事,人是再想不开也要想开的,人生原本就是梦一场,回到山中并无不好,我源于山,长于山,兴于山,归于山,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也许她察觉到话题有点沉重,便改脸为笑,仿佛又回到了春风得意的时光。她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这片山,当年就是她公司下属的一个种植基地,在企业转型期间,曾经一度荒废过,她回来后,这山又焕发生机成为聚宝盘了,为当地的乡亲增加了收入,这是让她感到最高兴的事。
五
听她如是说,我就欣慰了许多,本来,我还想好好开导开导她的,想不到,她竟是一个如此坚强且通透的人。
我想,当她刚从城市回到山中时,她一定是十分伤心失落的,惆怅茫然的。然而,这连绵的青山又是那么的富有灵性,是可以造化人的。几年下来,这山里的风,已荡尽了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阴霾;这山里的花,已芬芳了盘踞在她心田里的酸苦;这山里的树,已绿荫了残留在她脑海中的沙漠;这山里的水,已流淌成她从头再来的力量源泉;这山里的月,已照亮了她再度启程远行的前路。
我无比感慨道,这山真好,秋天仍是遍地花开的。她眼睛一亮,说,讲到花,我得告诉你,在这山上,有一种花开了,真的是让人感到愉悦和振奋。我问是什么花?她说是秋天的山茶花。我诧道,山茶花在秋天也开花?她说,你没见过吧,深秋,到了收获山茶果的时候,这山上的山茶花又开放了,那景象真是太美好了,用一句文学语言来形容,可谓是秋天和春天同在,收获和希望共步。
根据她绘声绘色的叙述,渐渐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的画卷——金风起舞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山茶果成熟了,她像一个惊鸿仙子,站在姹紫嫣红的山岗上,看乡亲们东山西坡摘果忙,听笑声满山,欢语遍野。与此同时,那茶树上,山茶花披着白霜又灿然开放了,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一坡坡,白的似雪,红的如火……
她一边说,一边笑,那爽朗的笑声,犹如悦耳的银铃,清亮的黄鹂。
望着她陶醉的样子,我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她,不是一个隐者,而是一支不畏风霜,绽放在秋野上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