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如白马过隙，转眼间，大哥离开我们已近三个年头了。三年里，大哥的音容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每念于此，不由得让人心颤泪落。
　　 二○一八年农历九月廿八早上，大哥突发脑溢血被送往县医院抢救。接到电话后，我风风火火从西安赶到医院，此时的大哥已做完手术，他全身插满管子，人处在昏迷当中。侄女说正在吸抽颅内的淤血。
　　 看到病入膏肓的大哥，我与侄女不时地与主治大夫沟通，期盼着大哥能度过这一劫难。可是两天里，大哥颅内渗血不止，一台抽血机抽抽停停。情急之下，医院还从市里请来专家会诊，各种办法都用了，但大哥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就见大哥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人消瘦了许多，干瘪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大夫说大哥的体质极差，多个器官出现衰竭，一时半会还很难清醒……
　　 大夫的话让我紧绷的心一下子沉在了地上。我不敢将实情告诉守候在病床前的侄女，一再安慰说，你爸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可这个无情的时间老人，还是没有把大哥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短短十多天，就让大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大哥一生命运多舛，苦如黄连。大哥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从小体弱多病。虽然那个时候祖上光景不错，但遇上兵荒马乱的年馑，看病甚是艰难。母亲说，父亲经常半夜三更从远道请来郎中、阴阳先生偷偷给大哥医治。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多年。十六、七岁时，好不容易熬出了一个好身板，却又赶上了 “三年困难时期”。那个年月，全国多个地区出现了自然灾害，农民收成锐减，粮食极度紧缺。与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我们家也是吃了上顿无下顿，粗糠野菜基本上是一日三餐的主食。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大哥时常出现便秘、便血，蹲到茅坑里半晌起不来。母亲看到大哥痛苦的样子，急得团团转，有时只能用手从肛门里往外掏。极度清苦的日子实在难以煎熬，大哥、二哥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同时萌发了当兵的念头。当应征入伍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作为长孙的大哥却被爷爷百般阻挠，最后只有二哥一人参了军。
　　 没能圆了参军梦，成了大哥一生的遗憾。在世时，他经常念道此事。我当兵时，母亲也极不情愿，整日以泪洗面，是大哥帮我说服了母亲，还一再鼓励我说：“到部队后好好干，听领导的话，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也正是大哥这些朴实无华的话激励了我，让我在军营大熔炉里磨砺了三十多年，也多多少少给大哥梦寐以求的心愿带来些许安慰。
　　
　　 二
　　 大哥从小学习刻苦，读初小、高小和初中，一直是班里的优秀生。考上县城高中后，因家景贫寒，经济捉襟见肘，加之路途遥远，大哥只好辍学。六十年代初，大哥作为老牌初中生，被幸运地特招到县粮食局，从此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在单位，大哥不仅工作表现出色，而且能写会画，很快就得到了领导重用。
　　 可是好景不长，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大哥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农村当了农民。对于这一处理，大哥曾多次向有关部门申诉和抗争，但在那个大环境下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作为那场运动的牺牲品，大哥的政治地位日趋低下，在农村受尽了磨难和苦楚。以至于多年后大哥给我谈起那段经历时，仍然忿忿不平，从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满含着不甘和期盼。这可能是大哥内心深处最痛的一道印记。
　　 到了七十年代初，当时也算是“文化人”的大哥，被推选做了山村民办教师。这份亦工亦农的工作，大哥非常珍惜，也用心教书育人，但微薄的薪金却难以养家糊口。他不得不与泥土作伴，苦熬日月。农业社时期，大哥家里孩子多，劳力少，每年挣的工分连粮钱都抵不够，日子过得十分凄惨。农田承包到户后，虽然政策宽泛，但对半个书生的大哥来说，务农不是很精通，同样是日出日作，而所种的庄稼收成甚微。
　　 那些年，我每次回家探亲时，都要到大哥家里的麦囤囤（存放粮食的编制品）瞅上几眼，看看有没有存粮，能不能接上来年的茬。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随着农田政策的调整，家乡大面积种植了果树，农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好，大哥家也逐渐走出了生活的困境。
　　
　　 三
　　 大哥是家里的老大，长我近二十岁，我们兄妹七个就像楼梯台阶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几岁。大哥作为长兄，平时对兄弟姊妹爱护有加，关怀备至，从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
　　 我的孩提时代几乎与大哥形影不离，即使大哥下沟里挑水，也会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拉着幼小的我。每遇陡峭的小道不好走时，大哥先把我抱着送到平坦的地方，再返回去挑水。大哥工作后，几乎每次从单位回来，都会给我手里塞几块糖果或饼干，还把我架在脖子上到处玩耍。在我的记忆里，那糖果、饼干甜的沁心，我的小嘴笑得时常合不拢……
　　 到了上学年龄，大哥带我到他的学校开始读书。我生性好动，经常跳皮捣蛋，不好好做作业，还偶尔把作业本撕下来叠纸飞机。大哥不仅不责罚我，还用自制的土盘，装上半公分厚的细绵的黄土面面教我写字、练算术。那个时候，农村上学的孩子没有练习本和多余的纸张，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土盘”“操练本”。每次用手指头写满了，就用两手捏住“土盘”的边框，轻轻的摇晃几下，等黄土面面平整了，再写再练，练习的差不多了，再写到作业本上。大哥每次教我练习时，都非常认真，反反复复好多遍，从不厌烦。
　　 大哥不仅耐心地教我学习，还经常帮助解决我遇到的“麻烦”。一次课间，我不小心撞倒开水缸子，将同桌的课本浸泡的面目全非，同桌不依不饶，哭闹不止。大哥得知此事后，将自己的教学课本与同桌的课本进行了调换，才平息了“事态”。放学后，大哥将湿透的课本一页一页地拔开，晾干，第二天拿着皱皱巴巴的课本给同学们上课。我被大哥的“火线急救”，感动得五体投地。
　　 有一件事至今让我难以忘怀。我上小学的地方距家较远，每天要带午饭。那个时期家里十分困窘，大哥和大嫂虽与我们分家另过，但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吃饭时，再粗淡的饭菜，大哥都先紧着我吃。年少的我不懂事，常常把合二为一的饭菜吃得剩不了几口，而大哥只能用开水冲一碗稀汤来充饥。长大后，我才听说有段时间大哥饿得胃泛酸、吐黄水，却不让长身体的我饿着肚子。
　　 每每想起这些往事，让我内心俱焚，五味杂陈，酸楚满满……
　　
　　 四
　　 贫穷让大哥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日子好过了，吃穿依然从不讲究。我从部队退下来的胶鞋、棉鞋，大哥穿得都露出了脚指头，他也舍不得扔掉。即使儿女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他平时也舍不得穿，只有逢年过节或走亲访友才拿出来套在身上。
　　 我不止一次地劝大哥：“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要多疼爱自已，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还给谁攒呢！”大哥总是笑笑说：“不给谁攒了，也没啥可攒的！农村人跟泥土打交道，经常爬高沿低的，穿个像样的衣服几天就没样了。”每当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内心就会泛起一阵阵酸楚和悲凉。
　　 大哥平时没有什么喜好，读书看报却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嗜好和享受。从我记事起，大哥经常拿一些旧书报翻看，有些都缺角少页了还舍不得丢弃。有时实在没东西可看了，他就会猫着腰，爬在农村人家当作墙围纸的炕边阅读糊墙的旧报纸。有时看的入迷了，都忘记了吃饭或干农活，常常引起大嫂的不满。大嫂常说大哥，看那东西顶啥用？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能看出个“花”来。大哥却回敬一句：“你懂个啥？”
　　 大哥喜欢读书看报，偶尔也写写毛笔字。每遇春节或村上过红白喜丧时，就有人请写对联、挽幛什么的，大哥从不推辞。由于家里穷，买不起笔墨，大哥就用棉花绑在小木棍上充当毛笔，墨汁是从大铁锅底下刮下的碳黑熬制而成的。他的这个土发明，让我既好奇，又羡慕，也曾效仿了好多年。
　　
　　 五
　　 大哥命苦，活的劳累，但时常牵挂我们在外工作的三个兄弟。虽然，他当面从未表露过心迹，但每次通电话，我都能悟出大哥的关心之情。就在大哥离世的前两个月，他还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大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有啥事吗？”
　　 大哥应道：“没有啥事！”
　　 当时我正在忙于它事情，便说：“没有啥事的话，过一阵子吧。”
　　 大哥“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岂料这“一阵子”过于慢长，让大哥最终没有等到。而那简短的两句话，却成了大哥给我留下的最后遗言。
　　 大哥一般不轻意打电话，他知道干公家的事不容易，是怕打扰我的工作。这次打电话，也可能是身体出现了异样，才想跟我说一会儿话的。如果我能及时回去，了解一下大哥的身体状况，大哥也许不会这么突然的就走了。现在想来，我非常懊悔！
　　 我对大哥关心不够，照顾不周，平时只知道忙自己的事情，却很少过问大哥的冷暖，即便有个头痛脑热，也没在意，总认为是干活累的，更没有把“死亡”这一冰冷的词汇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我对大哥亏欠太多，不仅仅体现在嘘寒问暖上，就连家里买房、侄儿娶妻这类大事我都没有接济过。自参加工作后，我没有给大哥儿女们的出路帮过一次忙，而大哥却没有丝毫的埋怨。我总感觉伤了大哥的心，总觉得对不住大哥！
　　 大哥一生极其悲怆，活得艰难，受尽恓惶，但对待兄妹、对待子女却情有独终。我感激大哥，感激大哥对我们兄妹的慈爱与呵护，更感激大哥教会我用一颗善良的心对待世上的人和事。
　　 岁月悠悠，流年似水。回顾大哥的一生，尽管只是碎片的记忆，但也让我思绪绵绵，怆然泪下。今年是大哥去世三周年，思来想去，我不知该拿什么来祭慰大哥的在天之灵，只有用这薄凉的文字，寄托一份深深的哀思。如果大哥泉下有知，一定不要责怪兄弟的薄情寡义！
　　 愿大哥在遥远的天国一切安好，没有病痛，没有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