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叩门，秋雨淅沥，把我从早晨那柔软的清梦中叫醒。清梦中，那件白T，从岁月残余而又旺盛的春阳里鲜活，那么纯洁，那么美丽，如掰开的甘蔗，断口处流出的汁液，虽瘦弱，但吮一口，却让人陶醉如蜜，回味无穷。
　　 白T的故事，从春天开始，确切地说，是春季那场由公社（那时不叫乡）组织的联区运动会开始。
　　 季节知味，时间煮雨。一九七六年，我上七年级。那时，学校坚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文化，和别样，不分主次，平分秋色。而别样，其实只是一样——劳动。一般上午上课，下午劳动。但无论怎样，学校每年春、秋两季校运会，却如春天的花，准时绽放，秋天的果，到时成熟。可是，以公社名义，联区组织有10多个学校参加的运动会，却如每月十五，本该圆满的月亮，遇到阴天，也会失约。
　　 这场七六年举办的春运会，据体育老师说，是四年后的第一次。
　　 我的学校，是公社所在地，承办此次春运会，自然理直气壮，非它莫属。
　　 华年落脚时，我踩在14虚岁边缘。那时除了在有围墙的学校读书，就像沈从文，每天还读社会这本大书。田野挑菜，树上摘枣，河里摸鱼，蓝天下奔跑，月色下也跑。蓝色让我心旷神怡，让我浮想联翩。而挂在远远天边，银白月光，则让我如饮琼浆，通透明亮。那自由自在，不知歇脚的云朵，就像热爱自由的少年，让我不知疲倦，就是想跑。跑，成为我的喜好。正如老师叙述的一个古老神话，不自量力的夸父，疯狂追赶太阳。母亲诟病，姑娘家家的，不好好走，就记得跑，脚快跑大了。而我的跑，却被体育任老师垂爱，特别是中长跑。
　　 那年，我不仅被挑为春运会800米参赛选手，而且还是本校旗手，要站在队伍最前排。这个决定，让我心里得意，脸上愉快。就觉，阳光分外明媚，云朵格外温柔。放学路上，除了跑，就是唱，歌里有阳光、绿树、飞鸟、小溪。脚下溅起的碎石声在伴奏，耳边的风在和音。
　　 第二天，任老师召开全体运动员会议，传达联区指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服装整齐，干净统一。特别是前排，白T恤，蓝裤子，白秋鞋。一再强调，白鞋没有可以，但白T必须穿。
　　 白T？还必须穿？一听，就像皮球被扎破，一下泄了气。我是那么喜欢白T，天然，简约，清爽，像我喜欢的白月光。看似颜色孤独，却有蔚蓝气息。澄澈，简单，适合春，吻合夏。我曾不止一次央求母亲，考到班里前三，给我买一件白T吧。母亲没有回音。当我这次鼓足勇气向母亲提出，学校开运动会，我是运动员，让穿白T时，我的要求，依然像石子扔到湖里。母亲幽幽地说，跑名次，不在于穿不穿白T。给你缝的那件汗衫，不就是白色吗？明天好好洗洗，干净就行了。哎呀，我的妈，那白洋布汗衫，怎能算白T？不说款式，只颜色就让人讨厌，白里渗着黄，像被烟熏过，上藏小黑点，若苍蝇拉的屎。
　　 但我知道，那个年月，有无边的贫穷，日子过成白色，但衣服却是灰、蓝、黑。身上衣，脚下鞋，每样都是母亲私人定制。母亲勤谨，破衣烂鞋也缝补的整整齐齐。白T，是天上云，好看，却遥不可及。
　　 运动会临近，脑海里全是白T身影。白T，我衣服颜色的留白，身上空地，只能靠想象力去撑腰。出校门，拖沓的步，取代了一贯的跑。我看见，躲在草丛纤细的花朵儿，被黄昏的露水一点，一幅可怜兮兮模样。我捂着沮丧的小情绪，任风中水分，贮满眼睛。
　　 “华，听说运动员必须穿白T？你准备好了吗？”这不同于乡土的声音，让我心咯噔一下。难道她是来找我算账，知道了她书包里的那么一小块蛇皮，是我授意下的恶作剧，还是凳子上洒的墨汁，被她破解出我这个始作俑者。抑或是要看我没有白T穿的笑话？管她三七二十一，扭头一撇，果然是从北京跟随父母下放回村的杨立立，说着普通话的杨立立，作文盖过我的杨立立。个子高高的，脸蛋白白的，头发似卷非卷，在脑后扎成一束的杨立立。她穿着荷叶领白衣，荷绿色伞裙，风吹裙飘，如河里的莲，站我身后。她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越，和对自己本来样子的自信，让我感到压抑。城市和乡村，是横亘于我和她面前的沟。她会跳天鹅舞，还能识歌谱。更气恼的是她口中的《老人与海》《三毛流浪记》《鲁滨逊漂流记》等这些农家娃闻所未闻的书，把我要好同学吸引得如蜂碰到朵，整天围她转。她谈吐、步态、见识，代表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城乡差异，分蘖我因羡慕嫉妒而蓄生的自负和烦乱。我回答干脆，哼，不就一件白T，我宁可不参加，也不做黑五类子女。她柔柔地却有力地说，我爸不是黑五类，我也不是黑五类子女。我知道你做了小动作，但请学会尊重人。如果你白T还没着落，给。她语气倔强，不容推迟。看似柔弱的她，竟如此强硬。不由对视，她眼，很大，很亮，很纯，像皎洁月光，一眼能望到底。她从包里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白T，塞我掖下，转身离去。把“你代表的是学校”让风捎我耳畔。
　　 嗯，白T！立立给的白T！利落极简，干净雅丽，棉质轻盈，韵味纯正。她善良，包容，她纯洁，诚恳。多么清爽，多么美丽，她通过这种方式，“照亮”了我。
　　 回家对镜一试，人是衣裳，马是鞍。白T一穿，拥有了比漂亮更好的东西，我从姐姐嘴里，知道了气质一词。
　　 运动会那天，立立给我梳了同她一样的马尾。清晨的天空，紫褐色云层里藏匿疲倦的星辰。翠鸟啼唱，柳枝轻盈，风在耳畔，崭新白T，圆圆领边，鼓励我有勇气扬起下巴。
　　 我穿白T，举校旗，站在队伍最前面，像操场边挺拔的白杨。我高呼“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一二三四”，从主席台下走过。她坐在主席台上，穿着荷叶裙，担任播音员。我看到她握紧右拳，向我们鼓劲。我也像吸入新鲜氧气，在她翩翩翻飞的衣角里，信心十足去演绎丰富景致。
　　 一圈，二圈，三圈，200米跑道上，我穿着干净白T，在奋力奔跑，她拍手，呐喊，鼓掌，任春的阳光，一点一点打开，耀眼而潋滟，热烈而有声。
　　 最后100米，我听到她的声音，干脆有力。她喊，华，还有80米，加大步幅，调整呼吸，加油，加油……我用快速步频，来呼应耳畔的轻灵。呼吸急促，心要奔出，就觉眼前，如白云入海，像有青色鱼群，赶赴策马奔腾的盛会。
　　 身体触线，我收割第二名次，比平时缩短6秒时间。哦，给了我暗示和神奇力量的，是那美丽的白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