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赖皮，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赖，一辈子没做过一件缺德事，只因为小时候天生的皮肤粗糙，又黑，还时常生些斑斑点点的、什么牛皮癣之类的毛病，看上去像癞蛤蟆皮，很不美，娘叫他赖皮是“昵称”，别人也随着喊他赖皮，日子长了，赖皮就成了他的“本名”。说起来他是个苦命人，娘把他背在背上从“北乡”逃荒要饭来到石磨村的时候，他还不满四岁。那年正下大雪，娘也生了病，石磨村人可怜他们母子，就让他母子暂时住在了生产队饲养室旁边的储藏饲草的小屋里。不料这一住，就扎了根。日出，娘背着他走村串户讨饭充饥，日落，就回来住在这间草屋里。一段时月，娘与小村里的老少娘儿们熟了。好心的老少娘儿们时不时地给他母子送来一碗米半瓢面。娘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对此感恩不尽，就经常给人帮忙干些杂活。慢慢和这个古老村庄里善良朴素的农家妇女相处得很和谐。村里人也都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于是大家帮忙在村头路边为他母子搭建了一间茅草屋，这就成了他们母子的家。又过一些时月，老队长开恩，生产队分粮分菜也给他们母子一份。那年月户口管理也不正规，母子二人就无声无迹地成了石磨村的定居农户。娘开始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了，母子也就告别了讨饭生涯。
　　 赖皮懂事的时候娘只告诉他：老家在北乡，姓陈，爹、爷爷、奶奶都没了。就这么简单，其余什么信息都没有。至于那个“北乡”是什么地方，在那个省，那个县，娘没细说，赖皮也没细问过。家史在他心中是一张白纸。石磨村里没有他的家族宗亲，他的同龄伙伴儿喊爷爷，他也跟着喊爷爷，同龄伙伴儿喊婶婶，他也跟着喊婶婶……
　　 赖皮和小伙伴一起跑邻村断断续续上了四年小学，这四年的学业让他会背“锄禾日当午”，会背“床前明月光”。下学后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儿为生产队放牛，一次，调皮的小牛犊把砍柴的韩老头牴了一下。他心惊胆战地赶紧跑过去道：“韩爷爷！伤着没有？”韩老头对他摇摇手笑道：“没事。”他心里非常感激韩爷爷的宽宏大度。回村后他在小伙伴儿们中声扬：“听我给你们作首诗！”随后大声吟道：“牛娃上山去放牛，牛犊牴了韩老头。牛娃赶紧赔不事，老头一笑去个求。”小伙伴儿们立即就学会了，而且很快传开了。
　　 这年春节，娘给他做了件新棉袄，他非常高兴，和小伙伴儿们一起放炮、拜年，古老小村庄热闹非凡。这场面让他欢欣鼓舞。他正和小伙伴儿们在路边放炮，王家二大爷来到他们身边，小伙伴儿们一哄而上迎向二大爷齐声道：“二大爷！百年吧！”王家二大爷双手一挥：“玩儿吧！”就和他们一起玩起了放连响炮。于是他的第二首诗问世了：“小孩过年穿花袄，挨家磕头满村跑。迎面碰见二大爷，两手一挥掖个屌。”这诗更招引小伙伴儿们满村争诵。
　　 他慢慢长大，从娘那里继承了善良勤劳，喜欢帮别人干活的传统。经常帮人劈柴，担水，推磨……如果短时间就干完了，他就跑回家了；如果干够了一场，到了吃饭时间，人家留他吃顿饭，他也不推脱。每次帮人干完活临走时总爱说一句：“再有这活儿还喊我。”这句话也就成了他向人家告别的“习惯语”。可是没想到这句“习惯语”却让他闯过一次祸。石匠王老五的妻子刚生的婴儿夭亡了，王老五找他把亡婴送野外丢掉，他不推辞，照办了，回到王家“复命”后，临走时随口习惯地说道：“再有这活儿还喊我。”这可把王老五全家人气得又瞪眼又跺脚。还好，没有挨打。
　　 赖皮是个孝子，娘年迈体弱了，连走路也不能了。于是他那双笨手就开始学做日常家务活，如做饭、补衣服等等。母子两相依为命，日子虽苦，他也满足。平日他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娘，自己吃些更粗杂的糠糠皮皮。十五里外的小镇上演电影、唱戏，他背着娘看过多次。娘在他背上说：“傻孩子，累不累？”他说：“累也好，再过几年您不在了，我去背谁呀！再想背娘也不得了。”
　　 一次他给朱二婶家推磨，朱二婶留他吃顿包子。那年月石磨村人吃顿包子可算是上等美餐。朱二叔在镇上一所中学当伙夫，省了家里的口粮还挣点工资，所以生活在村里是上等户。朱二婶身小力薄，喊赖皮来家帮忙干活是常事。吃饭间，赖皮已经吃了两个顿包，朱二婶又递给他一个，朱二婶知道他的饭量，吃饱得三个到四个。赖皮接过这第三个包子后，一个劲儿地大口大口喝稀饭，却把手里的包子装进了口袋。朱二婶看在眼里，心里立即明白了，笑着道：“赖皮，舍不得吃了？……”
　　 赖皮嘿嘿一笑：“这包子真好吃！俺娘这辈子也没吃过。”朱二婶道：“吃吧！你只管吃饱！给娘稍回去的还有。”
　　 临走时，朱二婶又拿了两个让他给娘带回去。
　　 两年后娘病重了，不想吃饭，赖皮杀了喂了六年的母鸡给娘炖了。没有牙齿的老人吃什么都很困难，赖皮就把鸡肉、鸡肝在自己嘴里嚼碎了，再一点一点喂娘。他没有忘记上学时老师讲的“乌鸦反哺”的故事。
　　 娘终于离他归天了，他哭得震天动地。村里人第一次见他如此悲痛。他是北乡飘来的，石磨村没有他祖辈的坟茔。他就把娘埋在了他的茅草屋前面。村里老年人跟他说：“这不妥，阳宅阴宅不可混在一起。”他不信，说：“我想天天跟娘在一起，一开门就看见娘。”谁也不知道他从那里弄来了一块二尺长一尺宽的青石板，又从石匠王老五家借来锻磨的锤子、凿子，闭门用了几天几夜的功夫在石板上刻凿了一个粗犷的大字“娘”，立在娘的坟前，作为给娘立的碑。娘去了，他的话越来越少了，一人度日，孤独而清苦，不过每到春节、清明节和农历的六月初一、十月初一，他必定要到小镇上买快肉，细心地煮熟了，蒸五个热腾腾的白面馍，作为祭品摆在娘的坟前，然后虔诚地双膝端跪，磕头，点燃纸钱，默默祭奠娘。这个过程至少是半个小时。直到纸灰飘飞了，肉和热腾腾的白面馍已经凉了，他才站起身，揉揉麻木的膝盖，心里留下一丝对娘报恩的满足。记不得啥时候他的第三首诗问世了：“日头落山月亮黄，收工回家屋里凉。左看右看没人影，门口一坐真想娘。”
　　 一个秋雨霏霏的黑夜，邻家七十八岁的石大娘得了急病。石大爷焦急无奈中把赖皮喊醒了。赖皮啥话没说，背起石大娘就往十五里外的小镇医院跑。十五里坑坑洼洼的路，还要翻过一个小土丘，他赤脚踏着泥泞和石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也不敢怠慢一步。石大娘流着感激的泪说：“孩子！放下我歇一会儿吧！看把你累坏了！”
　　 他说：“我背俺娘看电影看戏就是这样背的，又想起背娘的味道了。”到了医院，他的双脚都被石子硌出了血，石大娘心疼地抱住他泪流满面。
　　 石大爷老两口只生养一个女儿，女儿嫁到二十里外的村庄，女婿是个中学教师。小夫妻对赖皮的雨夜义举总怀着感恩不尽之心。正好腊月初六是石大爷八十高龄生日，女儿和女婿来为石大爷做八十大寿，特意邀请赖皮入席。赖皮死活不肯。石大爷老夫妇亲自上门相邀，石家的女婿在前边拉，石家的女儿在后边推，经过一番汗流浃背的较量，终于把赖皮弄到了石家。赖皮破天荒地坐在了这小村庄里少有的宴席桌前。宴席间，石家女婿特别热情，敬酒、倒茶、递烟、劝菜，称呼赖皮一口一个大哥。几杯过后，他恭敬地把满满一杯酒端到赖皮面前道：“大哥，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那天夜里要不是您的尽力关照，母亲的病就不堪设想了。我和您妹妹终生难忘啊！我们家在二十里外，远水难救近火。往后，两位老人还靠您多多照应啊！这杯酒，是我和您妹妹对大哥的一片心意。大哥不能不领。”说着把酒杯又向赖皮面前举了举。
　　 这可给赖皮出了个难题。他本来与酒无缘，刚才已经试着喝了两半杯，脸也红了，觉得晕乎乎的。他两手推着石家女婿举到面前的酒杯道：“兄弟！不能了，再喝，就倒下了。”
　　 石大爷今天特别高兴，两杯酒下肚，更唤起了兴奋，向女婿打着手势道：“好吧！好吧！你大哥酒量不大，不勉强了。这杯酒存在我这儿，日后叫你大哥慢慢喝。对了！你大哥会作诗啊！叫你大哥作首诗吧！”
　　 身为中学教师的石家女婿一听此话，特别兴奋：“那好吧！这杯酒就先存在这儿，日后大哥您慢慢喝。兄弟我今天好运，有幸欣赏大哥的诗作了！”
　　 “哪，哪，不，不会……”赖皮推脱着。
　　 “赖皮！……”石大娘此刻乐得满脸开花。“你妹夫，你妹妹，都不是外人。今儿个聚到一块儿不容易，作一首吧！叫恁大爷高兴高兴！”
　　 “是啊！大哥，二选一：要么把这杯酒喝干，要么作首诗，给老人家助助兴！”石家女婿又把酒杯端在了手里。
　　 “作吧！作吧！”石大爷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中的筷子。
　　 “别客气！没外人，都是自家人。赖皮，作个诗吧！”石大娘眯着笑眼督促着。
　　 “是啊，大哥，人家都说你会作诗，客气啥！”石家女儿也帮腔了。
　　 赖皮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抹了一下嘴，道：“老岳做寿女婿忙，这可乐坏丈母娘。大肉好酒满桌香，口水呼啦到裤裆。”大家顿时笑得前俯后仰。第二天，二喜嫂子就把这诗当作“经典”传播全村。
　　 赖皮的诗没有文字版本，全是口传。最初是从孩子到大人，后来从男人到女人，再后来从本村到邻村。可谓妇孺皆知，众口咏诵。
　　 这年春天，石磨村的桃园里桃花正艳。县文化馆江馆长带几位诗友来采风。赖皮的诗有缘被江馆长耳闻。江馆长不禁耳目一新，随口称道：“又生活，又个性，接地气。通俗易懂。”并一首一首记录在了自己的本子上，又拐弯抹角来到赖皮家对他“专访”。正巧这天是清明节，赖皮正端跪在娘坟前专心贯注地履行他的“对娘报恩的满足”，煮熟的肉和白面膜还冒着烟。江馆长和几个诗友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毫无觉察。江馆长见他如此虔诚，也不忍打扰，只好等他的“祭奠仪式”结束才与他搭话。
　　 江馆长问：“你心中最可爱的人是谁？”
　　 赖皮回答：“娘。”
　　 江馆长问：“你最敬仰的是什么？”
　　 赖皮回答：“娘。”
　　 江馆长问：“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赖皮回答：“娘。”
　　 江馆长问：“你觉得最伟大的是什么？”
　　 赖皮回答：“娘。”
　　 江馆长由此深晓：此人有他独特的个性，于是转换了话题，问：“家里几口人？”
　　 赖皮回答：“一个。”
　　 江馆长问：“今年多大了？”
　　 赖皮回答：“三十四。”
　　 江馆长问：“一直没有结婚成家吗？”
　　 赖皮回答：“没。”
　　 江馆长问：“一个人度日有孤独感吗？”
　　 赖皮回答：“没。”
　　 江馆长问：“送你本书看好吗？”
　　 赖皮回答：“不会。”
　　 江馆长问：“上过几年学？”
　　 赖皮回答：“四年。”
　　 江馆长问：“听说你是从外地迁移到这里的？”
　　 赖皮回答：“北乡。”
　　 江馆长问：“那个省？什么县啊？”
　　 赖皮回答：“不着。”
　　 江馆长道：“很高兴和你交朋友。来！握握手！”向赖皮伸出了手。
　　 赖皮看看自己那双粘着纸灰和泥土的手，憨憨一笑道：“手脏。”把手往背后放了放。
　　 简短的交谈结束了，赖皮的名气又升级一格。小村里的人们议论着：
　　 “赖皮了不起了！县文化馆馆长都跟他交朋友了！”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还有大出息哩。”
　　 “赖皮可是个名人了！该娶媳妇了！”
　　 东、西、南、北的邻村，知道赖皮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个秋风飕飕的傍晚，有个讨饭的年轻媳妇流落到石磨村。二喜嫂子、朱二审等几个好心娘们儿七嘴八舌一合计，有意把这讨饭女撮合给赖皮做媳妇。于是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那讨饭女说了些类似“推荐”、“介绍”、“动员”、“引导”的活，随后领她来到赖皮那间茅草屋门口。赖皮吃罢晚饭正刷锅洗碗，他抬头一看，不知所措。二喜嫂子把嘴靠近他耳边，这般那般地像导演对演员说戏一样“指导”了一阵，随后对朱二审等其他几个娘们儿使个眼色，她们把讨饭女推进屋，一个个抽身遛了。
　　 赖皮对二喜嫂子那番“指导”的话听个丢三落四，似懂非懂。抬眼见面前这讨饭女——面黄肌瘦、困倦憔悴、病恹恹的，还像在微微颤抖，但人样儿不丑。他很快把目光收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茅草屋的空间有限，已经没有再后退的余地。他心里七上八下，对这空前未有的场面、从未接触过的人物、完全陌生的题目，茫然不知所措。
　　 沉默了一阵，讨饭女开口道：“俺听那几个大嫂说，你叫赖皮。”
　　 赖皮：“是。”
　　 讨饭女：“你三十一岁……”
　　 赖皮赶紧纠正道：“不对，三十五。”
　　 讨饭女：“你娘没了，就你自己。”
　　 赖皮：“嗯。”
　　 讨饭女：“干活回来，自己做饭。”
　　 赖皮：“嗯。”
　　 讨饭女：“衣服烂了，自己缝补。”
　　 赖皮：“嗯。”
　　 讨饭女：“俺叫苦英，家在北乡，今年三十岁，男人没了，只有一个娘。年成假了，没饭吃……”
　　 赖皮见天色暗下来了，划了跟火柴去点灯。由于心神不安，手忙脚乱，把用药瓶制作的煤油灯碰落在地，煤油撒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