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三国演义》，一天到晚抱着本书不撒手，到初二的时候，《三国演义》我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尾了。
　　 那年暑期，学校组织到郊区学农，就是帮助农民拔麦子。每天晚上，尽管拔麦子累得贼死，但我还是要坚持给同学们讲一段《三国演义》。由于讲得比较精彩，而且那时候也没地方听去，所以，房东和隔壁的老乡也都成了我的听众。
　　 我崇拜的三国人物是赵云、关羽、马超、甘宁、张辽等一班武将，我可以把赵子龙单骑救主、关云长过关斩将、锦马超大战张飞、甘兴霸夜袭曹营、张辽威震逍遥津等章节讲得绘声绘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三国演义》的许多章节我都倒背如流了。
　　 以后，年龄增长，浏览的书籍也越来越多了，但是，我对《三国演义》的热情却依然不减。不过，毕竟不是初二的学生了，我逐渐发现，其实《三国演义》的精彩还绝不限于赵子龙力挑韩德父子五将，或者是夏侯渊与吕奉先大战三百回合，许多与杀伐征战无关的平平淡淡的情节同样十分的吸引人，或者说，还更耐人寻味、更具有智慧和想象空间，是另一个角度和层面的审美。
　　 比如《三国演义》第六十五回——马超大战葭萌关，刘备自领益州牧。一天，刘备正与孔明闲聊，门卫忽然报告，关羽派关平来了。关平进来后，呈上书信，告诉刘备，我老爸听说马超武艺过人，要入川来与马超比武，说这事要向您请示一下。“玄德大惊曰：‘若云长入蜀，与孟起比试，势不两立。’孔明曰：‘无妨。亮自作书回之。’……平回至荆州，云长问曰：‘我欲与马孟起比试，汝曾说否？’平答曰：‘军师有书在此。’云长拆开视之。其书曰：‘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以亮度之：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荆州，不为不重；倘一入川，若荆州有失，罪莫大焉……’云长看毕，自绰其髯笑曰：‘孔明知我心也。”
　　 孔明这封信措辞十分委婉。关云长入川与马超比武的想法无疑是错误的，而且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错误。但是，孔明并没有批评关云长一句，而是告诉关云长：“马超虽然勇武过人，但是他就像黥布、彭越一样，有勇无谋，他可以与张飞一比高低。若是与你这文武双全的关云长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言外之意，你要再去和马超比武，不是降低身份了吗？而后，再向关云长强调荆州的战略意义，说你咋明白人办糊涂事呢？你独当一面，镇守荆州，倘若你真的入川，敌人乘虚而入，荆州不就面临丢失的危险了吗？那罪过可是不轻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区区数十字的一封信，就把关云长入川的念头给打消了，还把关云长哄得高高兴兴的。
　　 《三国演义》的这一章，使我对孔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
　　 以后，年龄越来越大，看书的需求也越来越不一样，已经不满足于小说了，而是传统文化最核心、最精华部分《四书五经了》。在那里，我发现，孔明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是有承袭的，它可以上溯到更远。
　　 《诗经》。《大雅▪灵台》有一段周文王姬昌的故事。
　　 公元前1100年左右，周文王在灵沼乡，就是现在的西安市建造灵台。所谓灵台，就是天文台。那时的天文台大概具备三方面的功能：观测天象，祭祀和祈求上天佑护风调雨顺。
　　 周文王建造的灵台，方圆七十里。从当时生产力的低下程度来讲，方圆七十里已经是一项很大的工程了，然而《大雅▪灵台》却说工程“不日成之”，建造的速度有如神助。
　　 为什么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灵台开工典礼的那天，周文王来到现场并发表讲话。现场人山人海，有文臣武将，有维持秩序的士兵，有打工的老百姓，有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周文王放大了嗓门对大家说：“建造灵台，是一项很大的工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完成的（经始勿亟。《大雅▪灵台》）！朝廷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大家不要抢工期，非要提前竣工，搞什么献礼？在此，我最想强调的一点就是安全！安安全全、顺顺利利地完工！哪怕晚两天也算不了啥。咱们这些民工，以后每天要和土石方打交道，出工伤可不行！真要是有个伤有个残的咋整？回头你们家媳妇还不得来找我算账？”周文王话音未落，在场的人都笑了。周文王看了看四周的民工，又说：“我看有不少小伙子像是还没成家嘛，我强调安全第一，你们说对不对？”还没等小伙子们回答，周文王自问自答说：“回头让石头把脚砸了，成了瘸子，找不着对象咋办？”话音刚落，满朝文武、众多民工，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了。
　　 周文王接着对大家说：“还有两个事要跟大家明示——大家到这个工地来干活儿，是有报酬的，政策咱们制定好了，从国库里列支，由财政部部长按日每天给大家结算银两！保证不拖欠一分钱的工资！还有吃饭的问题：中午是自助餐，两菜一汤，两荤两素；管饱管够！”听到这，人群不禁一阵骚动，周文王双手示意了一下，人群马上又静下来了。“我还没说完呢——还有晚饭，吃面，臊子面、油泼面、羊肉拌面，羊肉泡馍，每天换着样吃！只要不怕撑破了肚皮，您就可劲儿塞！”周文王刚刚说完，大家“轰”地一声又笑了。有些民工再也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一位民工说：“文王这人可真好啊！一点儿大领导的架子都没有。”另一位民工说：“前些年我被抓去给纣王建造鹿台，饭吃不饱不说，还净挨揍！”旁边马上有人接话茬，说：“我有一哥们儿就是建鹿台被石头砸死的！根本没人管！我是趁天黑跑出来的。”还有一位民工说：“我老爸和俩哥哥也闲着呢，我把他们也叫来，一块为文王出力。人家待咱这么好，咱们也得知道感恩啊！”
　　 那些日子，很多老百姓都到工地来了，要为建造灵台出力。尽管文王反复强调不要着急，不要赶工期，但老百姓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就像给自己的父亲干活儿似的那么心甘情愿、不遗余力。最终，灵台很快就完工了。《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众所周知，《四书》之开篇《大学》第二句话就是赞美周文王的。“大学之道，在新民，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在此，有必要来一点点咬文爵字：新民的“新”字，是通假字，此处应读为“亲”——亲民；“明明德”的第一个“明”，是动词，实词活用，意思是弘扬周文王的民本思想和亲民的美德，以达到像周文王那样至善至美的境界。不这样理解，也就不好理解下面将要出场的“予怀明德”，为什么少用一个“明”字了？当然，这样咬文嚼字绝非危言耸听或者是博眼球，而是事出有因的。据说有一次，大陆的几位学者应台湾方面邀请赴台作学术交流，当交流到《大学》时，一位大陆的学者说：“明明德，应该去掉一个明，这样就一目了然而不至于产生歧义了。”在台湾学界留下一个经典的笑话。
　　 孔子对文王是推崇备至的，他引用《诗经》赞美周文王：“《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孔子说，周文王的品德修养值得后人永久崇尚效仿，他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永远值得后人学习继承：他与臣属们说话，从来不会扯着嗓子叫喊，而是平心静气和颜悦色，即便属下有什么过错需要纠正，他也不会吹胡子瞪眼的跟属下嚷嚷。因为周文王知道，用吹胡子瞪眼的方式教化臣属是最烂的招数；以身作则、以德育人，润物细无声才是教化臣属和老百姓的最高境界。
　　 那么，文王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独特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呢？或者说，他为什么这么和蔼可亲，一点儿大领导的架子都没有呢？他贵为周王，即便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大家不也得干受着吗？
　　 不妨看看孟子与齐宣王的一段对话。
　　 齐宣王问：“先生，从前周文王建造灵台，方圆七十里，老百姓还说小了；我也建了一座灵台，方圆只有四十里，老百姓却说大了。您说，我还有地方讲理去吗？”孟子回答：“您就为这事整天气鼓鼓儿的？我跟你说吧，人家周文王是以人民为中心，灵台建好后，普通百姓、男女老少都可以进去，不用买票、不用刷卡，每天早晨，跑步的、嗨歌的、玩器械的、练太极的、玩滑板的、跳广场舞的、打乒乓球的，成了老百姓休闲娱乐的场所。你呢，以自我为中心，灵台建成后，只供你个人享受，老百姓别说进去，就是路过门口朝里面看一眼，你那些保安就会吼人家。文王的灵台虽说有七十里方圆，但是再大也小；你的私家园林虽说比文王的灵台小了将近一半，但是再小也大。这大和小的辩证关系你明白了吧？”
　　 看来，周文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源自他的初心——民本思想和人文关怀，是毋庸置疑的了。他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当然也是在他的民本思想和人文关怀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当然，周文王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仅仅在几部名著当中刷存在感，不日仅仅在智慧的化身孔明身上能彰显出来，而在当今社会的生产生活中却触摸不到，也就是落实不到企事业单位的管理的层面，那么，它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所幸现实情况不是这样，我感觉，周文王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传承至当代的企业，已经潜移默化地与那个最时髦的名词——人性化管理融汇在一起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两次采访麦当劳华北地区总裁赖林胜先生。当谈到麦当劳的管理时，我问他：“假如发现员工某一方面的服务不达标，或者说发现她某一方面有明显的缺点，管理层怎么办？”赖林胜先生说：“我会找她谈话。”我问：“提出严肃批评？”他说：“NO！我从来不批评职工。我先肯定她的成绩，然后对她说：但是呢，你在某个方面还有提升的空间，比如，我们企业的服务宗旨是热情、周到、耐心、细致，你在耐心这个方面，还要提升、改进。这样说，她比较容易接受，因为人都是要个面子的嘛。”
　　 赖林胜这番话，如果变成文言文则是这样：“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但是，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非得把古人、今人生拉硬扯在一起，非要弄出某句话的出处来，因为这样的方法有时候不过是叠床架屋、为我所用而已。只要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台湾的幼儿园从三岁起就背诵《论语》片段就足够了。任何一位台湾的企业家，无论经营什么企业，他身上所具备的与生俱来的传统文化方面的优势，是一定会在企业的现代化管理当中凸显出来的。
　　 我有一位老朋友——北京叶氏集团董事长叶青。北京市第一个楼宇党支部，就是由他发起成立的。他常常说自己：“我在企业的角色师政委。”他有关人性化管理的故事，我能讲出一箩筐。
　　 叶氏集团有一位陕西籍的员工。刚入职的时候在企业下属的餐厅工作。过了不到两年，他觉得自己的厨艺学得差不多了，就跳槽了，自己开了一家小饭馆。让他没想到的是，开小饭馆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说：“我自己是开饭馆的，可是经营最困难的时候，我连中午饭都没得吃！我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出门，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党峰、党峰！”他一看，机动车道有一辆轿车也在等红灯，那个叫自己的人正从轿车的窗口向自己招手！他一看，是从前的老板叶青。叶青问他：“买卖怎么样？”他说：“我真的是一时不知说啥事好，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了。”但是，叶青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小伙子遇到了难处，就热情地说：“不行就回来吧？咱们一起干。我在的时候你找我，我要不在你就找人事部门。”党峰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没过几天就回叶氏集团报道了。集团仍然把他安排在餐厅工作。以后，他媳妇也来了，也安排在餐厅。他说：“我们两口子午饭、晚饭都在餐厅吃，都是免费，这一个月省多少钱哪？”他还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当初我自己非要跳槽，实在干不下去了又回企业，真不好意思。可叶总一点儿都不给咱难堪，看见我了，还先打招呼，说：‘党峰，回来啦！’我心里特别温暖。’”
　　 有意思的是，当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这个话题从周文王跳跃到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诸葛亮、再从诸葛亮跳跃到当代的时候，当代中国最伟大的政治家毛主席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了。
　　 延安整风时期，毛主席到某旅视察。那个旅部正在开会，团以上干部有二三十人。毛主席问大家：“你们这个旅为什么总打胜仗啊？你们总结没有？”旅长和政委异口同声地向毛主席汇报：“报告主席，我们总结了，我们部队河北人多。”河北人多就打胜仗？显然，这个答案与毛主席想要的答案距离太远，有点儿“瞎子唱歌——没谱”了。但是，毛主席“不大声以色”，而是用他特有的幽默给了大家一个玩笑式的点拨。他故作惊讶，说：“哦——！河北人多就打胜仗？”然后问道：“《三国演义》大家都晓得吧？”在场的所有干部异口同声地回答：“报告主席，都晓得！”毛主席说：“那河北名将颜良、文丑还不是被山西人关羽杀了？”
　　 （完）5000字
　　 （原创首发）
　　 2021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