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众所周知，《红楼梦》大观园内，时常举办“诗词大会”（诗社）。出现在第七十回的“诗词大会”，以咏柳絮为题。薛宝钗欣然命笔，填了一首《临江仙》词，末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气势宏大，其格局直逼诗仙李白。
　　 然而，我以为薛宝钗虽然心比天高，却难为青云之上，终归成不了大器。
　　 此言一出，相信许多“钗粉”要骂我了。别的不说，单是第五十六回回目“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宝钗名字前的修饰词，不同版本有不同的词语，“时宝钗”“识宝钗”“贤宝钗”，全是好字眼。没错的，论形象宝钗“肌肤丰泽”，比起“弱柳扶风”黛玉，光彩照人许多。论学识一点不输给黛玉，在诗歌比赛中往往同黛玉不相上下；元春省亲时，宝钗提示宝玉改诗词“绿玉”为“绿蜡”，堪称一字之师；宝玉参禅时，宝钗侃侃而谈禅宗六祖慧能的典故；惜春画大观园时，宝钗一一列出几十种绘画工具，如数家珍。这样一位识时务、合时宜的大家闺秀，“无书不知”的聪慧才女，居然还要说三道四，岂不太不识趣了？
　　 诚如莎士比亚自己说的“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读《红楼梦》，对人物的鉴赏自然不尽相同。红学大师周汝昌曾在文章中，公开表明自己的观点：“反正我不喜欢她”（指黛玉，见《林黛玉的言谈》一文）。况且曹雪芹大匠奇文，创作《红楼梦》时，“事则实事”却极擅长“草蛇灰线”，刻画人物极富深度，绝对不会端出一碗白开水，一眼看到底，从不会给予“好人”“坏人”极简的评价。这给后人留下许多想象和推理的空间，吸引读者在薛宝钗形象的复杂性和神秘性方面，一探究竟，辨之，析之。
　　 鉴于此，我便可斗胆放言。在我看来，薛宝钗之所以难为青云之上，在于其性格多样性陷。虽然宝钗符合当时社会主流意识、主流价值观的要求，但是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虚伪性也同样体现在宝钗身上，这就使我们看到一个端庄大方、具有“停机德”素质的宝钗，有时不那么厚道，有时更像一个“心机女”。
　　
　　 二
　　 我们先来辨析一下“滴翠亭事件”中，宝钗的心理活动和言行举止。
　　 故事发生在第二十七回。春天来了，大观园的美女都在园子里玩耍，唯独不见黛玉。宝钗准备去“潇湘馆”中找黛玉，远远地看见宝玉先其一步进了“潇湘馆”，当下改了主意，抽身而回。路上，遇到两只蝴蝶在花丛起舞，遂以团扇扑蝶，“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偏在此时宝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滴翠亭里丫鬟小红和坠儿正聊私密的话，搁在现在都不叫事，但在那时则是“奸淫狗盗”之事。宝钗为了撇清自己蹲墙根偷听之嫌，先发制人，“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颦儿即黛玉，此时正在房中与宝玉唠嗑呢，没想到躺着中枪了。后果还挺严重，书中写到“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红玉惊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红玉还说，若是宝姑娘听了还好，偏是“爱克薄人”的林姑娘。
　　 如何评价宝钗这一行为？曹雪芹似乎有为其开脱的意思，描写到“（宝钗）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度娘”在解释“宝钗扑蝶”这个词条时，居然说“滴翠亭事件”“体现了宝钗的机敏急智”。笔者对此不敢苟同。
　　 金蝉脱壳，比喻用计脱身，使人不能及时发觉。“计”有千条万条，“策”有多种多样，但对于一个讲礼数、守规矩的人而言，根本的底线是以不伤害别人为前提，至少应做到不伤害知心好朋友、好闺蜜。
　　 宝钗认定奸淫狗盗之人心眼都好不到哪去，非常清楚宝玉房里的丫鬟红儿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担心暴露自己后小红会“生事”累及自己。这无可非议，生活中、职场中，大家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这样尴尬的事情。关键是怎样破解尴尬局面，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把一盆脏水全泼到黛玉身上，难道就不怕累及闺蜜好友黛玉？这是一种典型的“甩锅”行为，老话叫做“嫁祸于人”，如今大洋彼岸西方大国的政客们仍然精于此道，善用此法。
　　 也许会有人分辩，宝钗在着急的时候，乱了方寸而已。真的是这样吗？小说中的环境描写是至关重要，通常会起到为情节发展奠定基础、烘托角色心情、揭示人物性格等作用，服务于文章的主题和人物刻画，与文章的主题以及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密不可分。曹雪芹的《红楼梦》没有一句话是废话，尤其擅长通过环境描写揭示主题思想。“滴翠亭事件”就是典型的通过环境描写，塑造人物形象。宝钗在到达滴翠亭之前，看见的和做的事有两件。一是亲眼目睹宝玉去了黛玉处。宝黛爱情、金玉良缘，这是《红楼梦》的重大主题，宝钗看到宝玉去黛玉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泛起的又该是酱油，还是醋？二是随后见到蝴蝶翩跹，必须强调一下，是两只蝴蝶！都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两只蝴蝶象征什么，已是不言而喻，此时宝钗又是怎样不堪的心理？尽管宝钗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闭的严严实实，但也不难看出，“滴翠亭事件”不是什么“金蝉脱壳”，也不是急中生智，而是羡慕嫉妒恨使然下的暗箭伤人。我想，这正是曹雪芹大师春秋笔法、草蛇灰线的精妙所在。
　　 宝钗一家“漂”在京城，最初是为宝钗参加皇宫选秀女。众所周知，选秀女不仅要出身高贵、容貌出众，更重要的是德才兼备、知书达理，按理宝钗不缺这方面的修为。成文于明代的《女儿经》有言，“慢开口，勿胡言”“遵三从，行四德”，甭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懂这个道理。偏偏宝钗情急之下忘乎所以，是修为不够吗？显然不是。
　　 依照我的构想，“遵三从，行四德”的宝钗，在听闻“奸淫狗盗”之事时，应当羞红脸，转身跑去。或者，不躲不藏，理直气壮地批评红玉与坠儿，别忘了宝钗可是住在大观园的主子，焉有主子怕得罪两个下人的道理。丫鬟红玉再刁钻古怪，难不成还敢犯上作乱。试想一下，若是这事被“凤辣子”碰上了，还不得赏俩“小蹄子”一通大嘴巴子。甭说凤姐，即便是探春也定饶不过两个不知趣的人。
　　 以曹公的笔力，批阅十载的《红楼梦》是不会写出我这烂透了的情节设定。曹公这样写自有其道理，是遵循来源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小说创作原则，构思一个黛玉的对立面，揭示“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心路历程的矛盾冲突，是为“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结局做铺垫。可惜，《红楼梦》后四十回遗失，我们只能推测被掩藏的宝钗“甩锅”深层次动机。
　　
　　 三
　　 接下来，我们看看在“金钏儿事件”中，宝钗的“应急”反应，以及一些不可摆在桌面上的“心机”。
　　 “金钏儿事件”发生在第三十回，与宝钗相关联的事集中在第三十二回。简单说，宝玉与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玩暧昧，王夫人怒了，抽金钏儿一大嘴巴，金钏儿不堪受辱，跳井身亡。宝钗是在袭人那里听老妈子说的金钏儿跳井死了，第一时间“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未来“婆婆”，咱不靠前谁靠前，咱不安慰谁安慰。这是机灵、懂事，人之常情。但随后，不长的篇幅里，尽显“心机女”的种种表现。
　　 在和王夫人谈话中，王夫人称金钏儿弄坏了一件东西，被我打了几下，撵她出去，谁知道就投井死了。这里王夫人撒了个弥天大谎，虽说欺骗了宝钗，但不管什么原因，投井是事实，这一点宝钗很清楚。宝钗劝王夫人，“据我看来”：金钏儿不是投井，她从夫人这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是在井边贪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即便是投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为了减轻王夫人的负罪感，宝钗姑娘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透彻”的说理，竟把一条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接着继续宽慰王夫人“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并且不忌讳把自己的衣服给死人穿，主动贡献出才做的两套新衣服。从言语宽慰到实际行动，宝钗在王夫人面前赢得了一个满堂彩，为自己在贾府中树立起又一个良好人设。
　　 作为“金玉良缘”中的女主，这些言辞是可以理解的。讨好王夫人，博得认同，是追求婚姻正果的一种努力，毕竟贾家“二少奶奶”位子可是不少人觊觎的。但作为一个“知性”女性，或者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则显得情感缺失，有些冷漠无情，是对金钏儿生命的极端不尊重。宝钗为人做事，在贾府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但是与黛玉的真性情不同，宝钗把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你不知道她的喜怒哀乐，难以洞见其内心世界，这令人感到别扭，很容易产生距离感、陌生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服用“冷香丸”的结果。
　　 曹公刻画人物，高明在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有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不像我等，写个小说，恨不得扯住读者的耳朵，告诉人家这位是好人，那个是坏人。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宝钗处处藏拙，王熙凤看得比较清楚，直言“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真若涉及到自身，便显出心计多多。
　　 第五十七回，黛玉要认薛姨妈为干娘，宝钗却说认不得。接着一番话，无外乎是要黛玉嫁给其哥哥薛蟠。曹公在第二十五回早有伏笔，说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说明薛蟠仰慕黛玉，但薛蟠作为外面的人不知道宝黛之情，且以为“金玉良缘”板上钉钉。宝钗借机刺探黛玉，如果黛玉不反对，不但黛玉有了着落，自己的金玉良缘也有了希望。
　　 尽管这个情节有戏谑之嫌，但细思极恐。宝钗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全书未见其有过“脱口秀”，偏在闺蜜婚姻大事上“信口开河”，这事对黛玉来说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我们“以新眼读旧书”，设想一下，你有一个不学无术、五马六混、欺男霸女、身背命案的哥哥，好意思把他介绍给闺蜜做丈夫？还好薛姨妈没糊涂，“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这是曹公写作之妙，以薛姨妈随性爽直和薛蟠的不知情衬托宝钗的心计。
　　 人无完人，宝钗概莫能外。尽管心机多多，最终并不幸福。宝玉与宝钗不是一路人，精神层面始终有隔膜，导致宝钗难为青云之上，宝玉则心心念念“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我们是在品读《红楼梦》，不是审看诉讼文书，也不是当人民调解员，帮着宝玉拥有合法美满婚姻。小说就是小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依据生活想象创作的成果，反映着作者的思考和寄托，可以说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都是作者内心想法的投射。如此看，曹雪芹大师所写到的上述情节，都有其用意，不是随便一写。这正是《红楼梦》这部经典著作，带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红楼别样红。
　　
　　 注：本文所引用的是脂评本《红楼梦》，为尊重原著，对一些字词未按现代汉语要求改之。如，“好风频借力”中的“频”字，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