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成子这几天有件事儿困扰着他，失眠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糊里糊涂的当上了村官。从他爸看他时那诡异的眼神，仿佛让他明白了一点东西，可又说不出是个啥东西。
　　 他大号叫赵永和，几年前高考落榜，自费念了农大。别人都说他没出息，就是念书也要念个好专业，为了从地垄沟爬出去，咋还花钱又去念这个什么地垄沟专业呢？说啥的都有。可他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啥专业都是人人往门槛里挤，挤进去又被挤出来，多没意思。还是这个专业好，不用费劲巴力往哪个门缝去钻，又没人给自己过不去。没想到，不但不用挤门缝，相反却有一扇大门自动开启，并把他拉了进去。
　　 小湾村这个离沐林市一站地的小村子，这几年快被开发商吃一半儿了。每年占地建楼、办厂、修路，把个小村土地圈占得十成去了六成。好多村民拿了土地赔偿款后就全家外出打工去了，还有的房子被拆迁后，在城里给了安置房进城去做了二等市民。所以，原先一千二百口人的小村，如今只剩下大约七百口人，也大都住在靠河沿儿北山根下的那一半村落里。而赵永和也就是在这河北沿住，他也在这山上看过了不下几百遍，所以，他在农大学的专业就是药材种植和山地养殖。
　　 他刚吃过饭，准备在网上查一下资料。
　　 发小郑玉龙跑了进来：“二哥，出大事儿啦！”“啊？”二成子顾不上关电脑，就被玉龙拉了出去：“二哥，你快去看看吧，姜大把式带了不少人，在村委会大院闹啦。”二成并不感到奇怪，这几年村里有些事儿弄得民怨很大，他也间接灌满了耳。
　　 他和玉龙刚走进村委会大院，一群人便涌过来：“哎呀，赵书记，你可来了。”带头的那个叫姜大把式的一把抓住赵永和的手：“大侄子，你看，人家下沟村那块都给占地村民买了保险，过完年人家就能领工资了，咱们这儿还没消息。大侄子，你能不能也给我们办一下啊？”赵永和没有准备，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大家，他只好说：“老姜大叔，我这……你看我刚来村委会，板凳还没坐几天，对原来的事儿不摸头绪，等我了解一下情况……”“狗屁，别听他的，还了解情况，他就是他们一伙的，叫他现在就答复。”要不答复咱们就去乡政府。”“去找市政府，乡里都叫他们喂下了……”赵永和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被一枚鸡蛋击中，稀溜溜的淌到脖颈里。紧接着，又有人把烂菜叶、垃圾，把村委会垃圾桶里的东西和卫生间的一些东西全都招呼到他头上。郑玉龙拉着他，从人群中强挤出来，后面的人们骂着……
　　 马乡长听完赵永和的汇报后，也觉得挺棘手。
　　 这几年小湾村有一部分村民上访都到了北京，愣是让政府派人给圈弄回来，最后，个别上访户得到了实惠。其他的人没有太出头的，就这么一天天往后拖着。现在，由于邻村给失地农民缴了保险，引发了小湾村的又一轮上访。乡党委为了平息事态，就把原有的书记村长全都撤了职，说要调查处理。可是，半年过去了，村民没有看到任何处理意见，倒是乡里又来主持了一场选举，这不，赵永和就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选了上来。理由是他是学农业的大学生，在学校表现优异入了党，有能力给村民们办实事。
　　 马乡长看着眼前这个小青年，自己也有点纳闷，怎么就能弄这么个黄嘴丫子还没褪的毛头小子来当这个村书记呢？他苦笑一下说：“小赵啊，你刚来，不摸头绪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既然挑了这副担子，就得把它挑好。村民闹访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就看你咋去面对。要去调查一下，有多少村民闹，什么人参加闹？”赵永和听乡长一通“为什么”，也弄了个不知所以然，唯一能明白的就是要阻止这些村民上访。在马乡长的话里，他听得出他对村民们上访的厌恶和憎恨，也明显的看得出他是绝不会管这档子事儿。可这事儿又不能不管，咋管？自己是一个刚念完书的人，对社会经验就是个零。他想了半天还是要请教一下办法：“马乡长，那您看，我现在该咋办？”马乡长给他弄了个啼笑皆非：“小赵啊，我咋说你呢？你说，这么点儿事儿，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懂了没？先把领头的搞定，下面一帮跟屁虫能翻起多大个泥骨朵来？好啦，我还很忙，你回去先处理着，有啥不明白的地方，再电话联系。”
　　 看到乡长的不耐，赵永和只好返回村里，一路上他在琢磨马乡长话里的真实用意。快到家了，他竟没看出自家大门，愣是从门口过去，又走了好远，回过神来自己都苦笑了一下。
　　 几天的慢慢捋顺，赵永和终于从几个小伙伴口中得知，原来的村书记，也就是赵永和的大姨夫，在被免职前，向乡里举荐了他，所以，在乡政府的主持和他爸的活动下，他竟得到了乡党委的任命和村里现有选民百分之七十的选票，就这么当上了小湾村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可至于为什么他大姨夫会向乡里举荐他，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永和的大姨夫章连功，是九二年由乡政府提名从村民组长提拔来做的村长，后来，书记不知啥原因走了，他就身兼两职。他的工作能力还真就不错，上下级关系、村里和外面的人际关系，都弄得挺浑合，就这么一干十多年。村里的土地一块块被占用、征用，每次都给村民补偿部分款项，也没有人说什么。只是后来，邻村为村民缴了保险，村民从土地流失后，拿到了月工资。这才引发了小湾村人的骚动。而姜大把式又是在群众中有威信的，当然被推举成了代表人物，领着大家一路上访到了北京，又被市里派人给弄了回来，说是答应他们的一切请求。回来后，由社保局等出面，章连功和乡里、区里筹了一笔钱，给失地人按年龄到六十岁的，先交了保险（也就是上访骨干们），而后就没了下文。这次是邻村给所有的成年人都交了保险，只等年龄到退休的时候就可以领工资了，这才使小湾村的局面再一次动荡起来。
　　 乡里和区里为平息村民的闹访，就把章连功撤了职，说是调查处理，可又没了结果。章连功举荐赵永和并不是看他是自己外甥，更主要是他爸的人脉很好，赵玉清老头在村里确有一定名望。他是个泥瓦匠，没有谁家没帮过忙的。再就是，这老头一心想要儿子出人头地，没想到自费念了个农大，让他挺丢面子。所以，一听连襟说能让他儿子当上一把手，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章连功说只要村民选票过了半数，乡政府那头由他负责。就这样，他靠着几十年来在村里的人缘，撺掇大伙投了他儿子的票，也就是赵永和不知道情况的原因。
　　 赵永和就职演说也确实不赖，他把他学到的山地养殖和药材种植的理念和大家一说，还真有不少村民当即表示愿意投资他的种药和养殖。可是，还没等到他从设想到实践转化的时候，闹访爆发了。
　　 为了弄明白村民上访的原因，和完成向政府下给他稳定村民的任务，他决定和老爸谈一下。
　　 一弯新月早早地爬上了东山顶，静静地等待着从村里走出来的爷俩。
　　 赵永和首先打破沉默：“爸，我大姨夫他们弄的那些事儿你都知道，对么？”老头没回答，他在揣摩儿子的意图。赵永和接着问：“选我做这书记和村长也是你和我大姨夫两人核计好的，对么？”“不，”老赵头断然否认，“你做村长那可是全村投票，你得票数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书记也是乡里任命，这可和章连功挂不上边儿。”
　　 赵永和见他爸说得那么肯定，也不好再反驳，只是又问：“那村里人说的那些卖地款，占地征地补偿款，被挪占了的事儿，你总该知道一点点吧？”赵玉清苦笑一下：“我说小二，你这个村官儿不管咋说，就是给全村人当家，还得给乡政府办事儿。有很多事，不该你知道的，知道多了没啥好处，上级教你咋干，你就咋干不就结了。你说你要领全村人利用山地种药养殖，你也离不开乡政府支持。有些事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过是照办，听上级指挥。你就真以为是村民投票选的你，你就得听村民的么？屁！没有乡政府点头，村里选，选有啥用？所以，你就别掺和太深喽，叫你咋整就咋整，孩儿哭抱他娘，懂不？”
　　 赵永和被他爸一顿训导，心里反倒豁然了。自己是他们弄上来的挡箭牌、傀儡。没有自己来做村里的头儿，他们临时找不到信得过的人选，他越发觉得这潭水深不可测。
　　
　　 二
　　 正是深秋时节，早晚透出浓浓凉意。姜大把式应郑玉龙之邀走进大冷面馆儿。令他没想到的是，坐在雅间里等他的不是郑玉龙，而是新上任的书记。他刚想转身就走，赵永和却走出来把他拉了进去：“哎，老姜大叔，咋来了又想回去呢？对了没错，是我叫郑玉龙把你请来的，不过，你别担心，我吃不了你，坐下吧。”大把式忐忑地坐在赵永和对面：“你啥也不用问，我啥也不知道。”看着大把式那种戒备森严的模样，赵永和觉得要笑出来。可是，马上他又觉得这不是可笑，是可悲。偌大个村里都能领得起村民的人，竟在他面前失魂落魄，可见谁还敢说真话呢？他让服务员上几碟冷面菜，又弄了一瓶北大荒，给大把式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陪着，说：“大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和章连功是一伙的，嗯？”老姜定了定神，摆出生死度外的态度，抿了一口酒说：“难道不是么？你就说找我来有啥事儿，我这人不想也不会绕弯子，这酒既然是你叫我喝，我就得喝，就算你这是鸿门宴，我老姜也照来不误。”赵永和笑了，他把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大叔，说对了，我今儿个还真就是鸿门宴，但不是有刀斧手，而是有好朋友。”说完，他招了一下手。
　　 服务员出去不大一会儿，随她再回到包间的是一位年轻人：“姜大叔，认识我么？”大把式仔细打量一阵：“哎呀，小伙子，咋能在这碰上你，你不是北京……”年轻人打了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姜大叔，上次我和沐林市领导劝你们回来时，我曾答应过你，会把你反映的事汇报给领导，你们会得到公正处理的。当时，你和我约好沐林见，我这不是来了么？”“哎呀小伙子，”老姜头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你真会来，还以为就是帮那些人哄我们回来就拉倒了呢。”“哪能？”年轻人说，“领导对你们反映的材料非常重视，我们组成了工作组，在巡视组没到之前，先来调查一下情况。昨天，和老同学取得联系，今天特地让郑玉龙邀你来的。”老姜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就相信，共产党不能糊弄老百姓，说哪办哪。”赵永和一边听着一边记着。郑玉龙去叮嘱老板娘在外面把门带上，他则远远看着，别让其他食客误闯进去。
　　 傍晚，一行人驱车来到大冷面馆，这是个五方杂地，不管大事小情到这儿来谈事、办事都方便。老板娘把他们让进雅间：“各位，都准备好了，大家慢用，有事拉门铃。”老板娘走出去带上门。
　　 章连功对戴呢帽的胖子点点头：“区长，这事儿可就仗着您啦。我琢磨着赵永和这个小崽子尽管不会听咱们的话，但他至少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再说了，他那两下子我还是知道的，就是个书呆子，社会上的事都是他爸说了算。”坐在下首的马乡长站起来，给大伙添了一圈酒，然后说：“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了，不行就把那个姓姜的抓起来，看他们谁还敢再闹？”区长看了一眼马乡长：“这不是扯犊子么，抓，抓谁？谁怎么了？”他喝了口酒，脸上的酒糟鼻越发鲜红：“要哄，哄死人不偿命。要先把赵永和稳住，别让他顶不住。最近，上边也有了政策，给农村失地人口办保险，用这项政策，从扶贫救助资金拿一部分，让村民自己交一部分，不就结了嘛。”“嘿嘿，是是。”马乡长连连点头：“区长远见，这事儿一定能办成。要是再有啥一二三四，不连累大家，我先伏法就是了。”“扯犊子，你伏法？就你？”区长喝了口酒：“老马，不是我说你，这还没啥事呢，你自己先毛了。你想，连功弄的这事儿，他自己办的么，没有谁能行？天塌了有大家顶着。”他把这几个手下人稳住后，拿起手机拨了过去：“喂，林哥，给老大说，这边我安排，他只负责上头就行了。”电话放下，他把几个手下人又精心调教一番。
　　 第二天，赵永和被乡长召去。一进办公室，马乡长就拉着他坐下说：“嗯，不错，能使村里面稳定下来是最大的任务，你这几天有成绩。来，抽支烟。”他递过烟来，赵永和又不好不接，只好接一支，漫不经心地点着，听他的自我演说。“我真的挺器重你，首先是你的长远规划，按你的规划弄下去，你们村肯定用不了三五年，就会领导全乡。不，全市。”他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弧，又说，“我看好你，支持你，为了能让你尽快摆脱闹访的阴影，我已经向区里、市里汇报过了，由上面给你们村失地村民和老龄村民补交一部分保险，再由村民自己垫出一部分，这样，就可以马上办理，明年元月就可以有工资。你看，你该咋感谢我呢？”看到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赵永和恶心极了。他想不理他，可又不能不敷衍他。于是，赵永和说：“那真得谢谢乡长的大力支持。”马乡长笑了，这回是真笑：“哈哈，小伙子，你好好干，我会让你的愿望变成现实的。你回去，先走访一下基础群众，别去找那些闹事的，找些本份的，乡里给一个杠，够杠的，乡里补助百分之六十，自己拿百分之四十，交上了，明年开资。这就使跟着大把式的人看到了希望，就会转过身来加入你这边来，你给谁办，谁就会替你说话，为你宣传。这么好的政策十年九不遇，天上掉馅饼。你说呢？”赵永和点了点头。看着他继续表演：“小伙子，你现在年轻，最大的好处是念过大学，文化水平要比我们强多了。再掌握一下社交技巧，应酬手段，你的事业会更加顺风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