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临终时吹牛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牛角村的牛娭毑的本性是爱吹牛，从她16岁嫁到牛角冲开始，到她最近以九十六岁高龄驾鹤归西，大家都说她吹了八十年牛皮，可惜她在生没有遇到过官方举办的吹牛比赛，要是有，吹牛冠军非她莫属。
　　 她临终时还抓住机会吹了最后一次漂亮牛皮。
　　 她患了胃肠癌，已经卧床一年了，一年来由大女儿阿华尽心服侍，近来病情加重，连喝点稀饭都遭到肠胃的激烈反对了，阿华于是每天喂她一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米汤，吊住了一口气。阿华知道母亲不行了，于是通知亲戚朋友、邻里乡亲们来见老人最后一面。
　　 据说人之将死，会有回光返照。那天上午，亲戚朋友、邻里乡亲们围在牛娭毑的病床前，四儿三女痛心疾首，呼喊着“娘啊……娘啊……”牛娭毑像注入了兴奋剂，睁开了灰暗浑浊的眼睛，看见了儿孙、亲戚、朋友、邻里、乡亲们都在床前，高凸颧骨的沧桑脸庞上，溢出了全身的精气神，使满脸皱褶成为笑容绽放的花瓣，她要阿华扶她坐起来，用嘶哑的声音，吃力地说……
　　 “医生说我得了癌症，我不相信，我怎么会得癌症呢？要是得了癌症，我还能拖得到今天吗？说我得的是胃肠癌，我不相信，要是有胃肠癌，我每餐还能吃人参燕窝汤（实际是稀米汤）吗？”
　　 看望她的人都说：“牛娭毑你人好，命大福大，肯定不会得癌症的，如今的医生动不动就用癌症来吓人，来赚钱，您不相信是对的！您女儿真孝顺，让您每餐喝人参燕窝汤，您真有福气！”
　　 “我的福气还多呢。”牛娭毑嘶哑着喉咙，继续吃力地说：“我大儿子阿荣为我花一万多元钱（实际只一千多元），买了一座千年屋（棺材），全是大椿木的（实际是杉木的）呢，大椿木是做棺材的最好材料，你们知道不？棺材木料有‘椿王梓将’的说法，意思是椿木棺材第一，梓木棺材第二。我儿子有的是钱，他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变废为宝有限公司（实际是开一个废品店），他是总经理，省长省委书记到他的公司考察过（子虚乌有）。我儿子是个博士（实际是个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他说有个什么古人叫庄子，庄子说有一种大椿树，八千年才算一个春季，八千年才算一个秋季，可见大椿树寿命之长。他说让我睡一副大椿木棺材，木料永远不会烂，不但不烂，而且会越久越坚硬，比阴沉木还阴沉木呢……”
　　 牛娭毑命真好，儿子不仅有出息而且孝顺，您百年后能睡大椿木的千年屋，是皇太后的享受呢！看望她的人都奉承她说。
　　 “我还有福气呢，我早在十年前，就为我老头在牛形山上选了一个穴，叫牛头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老头埋在那里就显了灵，要不我怎能活到这把年纪？我儿子和女儿怎能房子车子票子孩子都有？要不我是要进土眼的人了，怎能餐餐吃人参燕窝汤？我叫我儿子把我埋到老头的牛头穴里，我更会显灵，保佑我的后人个个身体健壮如牛，人人事业牛气冲天，户户钱财多如牛毛，家家好事如牛毛细雨，总之，牛头村的牛头风水宝地被我选中了，子子孙孙的牛人牛事，将层出不穷……”
　　 牛娭毑已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还在嗫嚅着，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我姓牛，是牛命，吃草背犁的命，但因为我喜欢吹牛，就不知道命苦了，我要是不吹牛，怎么能活到九十六呢？”
　　 牛娭毑还想吹牛，但疼痛不理解她，气力不支持她，她昂起的的头颅终于歪斜了，阿华一边大声喊娘，一边让娘躺下，牛娭毑昏迷过去了……
　　 房间里却沸腾了，牛娭毑的儿子儿媳们哭的哭喊的喊，争着表示对母亲的悲痛之情，亲戚朋友、邻里乡亲们则触景生情，议论着牛娭毑哪些沉寂在岁月里的吹牛故事。
　　
　　 二、苦日子吹牛
　　 牛娭毑的大名叫牛秀姑，他父母取名的时候左思右想，左选右挑才定了这个美名，她是女孩子，姓牛，不能牛声牛气，希望不仅长得秀秀气气，而且性格也要秀秀气气，说话做事都秀秀气气。因为秀气的女孩，有福相，讨人喜欢。
　　 牛秀姑嫁到牛角冲时，正是勒紧裤带过苦日子的年月。她的老公大名叫刘小民，村里有给人取外号的习俗，人送外号小肠子。这个外号得来的原因，是因为刘小民是生产队出名的小肚鸡肠的人，他喜欢耍点小聪明，占点小便宜。他自私小气，对自家的钱物看得很金贵，想把自家经营成天下大富大贵之家，天天低着头走路，想捡到意外之财，但每天捡到的总是失望。他总想占别人或队里的小便宜。比如双枪或秋收，生产队收了稻草以后，那些田磡边、大路边、水沟边、山坡边等地方都有掉落的零星稻草，他比任何人都行动迅速，趁着中午人们休息，他冒着火辣辣的太阳，拿一个竹钩耙，把那些散落的零星稻草都收集起来，藏到自家猪栏屋的楼上，然后每天拿一把垫在猪栏里增加猪粪肥。这样生产队收猪粪肥时称重记工分，他家的猪粪格外多，他得的工分格外多，工分多就意味着粮食多和年终决算时的收入多。又如生产队挖红薯的季节，挖过红薯的土里总会有“漏网之鱼”，他会在晚上不睡觉，担一担箩筐，带一把耙头，提一盏煤油灯，去到白天被社员们挖过红薯的土里，把那些土重新翻一遍，翻到子夜时分，实在扛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挑着翻到的三五十斤大大小小的、挖烂了的红薯，摇摇晃晃地踏着月色和露水，得意洋洋地回家去。诸如这种精打细算占点小便宜的事情只有他才想得出来，才能持之以恒地做到最好。
　　 牛秀姑嫁给小肠子后，小肠子才知道牛秀姑一点也不秀秀气气，而是大大咧咧，不仅说话牛声牛气，而且牛皮吹上天。但他小肠子一盘算，有个吹牛皮的老婆说不定是他的福气，如今这世道会吹牛皮的人吃香，那些当官的，有几个不是吹上去的呢！要是老婆能吹成个一官半职，我小肠子不也沾光吗？
　　 牛秀姑首先当然是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吹自己的牛皮。
　　 她说她读小学时，天天打红百分。有四个男孩子嫉妒她，在她的书包里放了一条毛毛虫，她知道后，把四个男孩子都叫到操场上，让两个男孩分别拽住她的两只手，另两个男孩分别抱住她的两条腿，她说她一个陀螺转身，将四个男孩同时摔出去一丈多远，四个男孩摔得鼻青脸肿，哇哇直哭，她牛声一吼，警告四个小顽童：以后还惹不惹我？四人异口同声：“不敢了，不敢了！”从此以后，同学们都叫她牛司令，都听她指挥呢！
　　 她说她在娘家时，是全公社出名的铁姑娘。公社修建大青山水库时，她是铁姑娘队的队长，一百多斤一担的土石，挑起来快步如飞；几百斤重的石峨（工地上人工夯紧土石的四方大石头），她们四个铁姑娘将四角的绳索一拉，石峨飞到了半空中，轰地砸下来，把土石砸个尺来深的大洞……大家叫她牛铁姑她喜欢这个称呼，心里很舒坦。
　　 她说她有“三得”，即吃得做得累得。一餐吃一斤米一大碗蔬菜，像牛咬青草，囫囵囫囵地吞下去了，不要十分钟；一百甚至二百斤的担子，扁担忽悠忽悠地晃，脚下生风地飞，挑十里路还不要歇气；头顶毒太阳，脚踩打稻机，晚上开夜工，三天三夜没睡觉，但眼睛皮都不眨一下。生产队那些长把的男子汉还比不上她，在泥水田里挑两百斤重的水谷子，比男子汉还走得快呢！
　　 “你一餐吃一斤米，我养不活你，我不要你了！”小肠子听老婆这一说，吓出一身冷汗，心想，真是一只母老虎，我要不听她的话，还不被她吃了？他瞪了老婆一眼，麻起胆子说。
　　 “你个死鬼，我是吹牛嘛！每餐吃一碗饭就可以了！”
　　 “你是一把手，服从你的领导，你吹牛皮让我开心，别把我当牛使就行！”小肠子不愧是小肠子，小九九算得比电脑快，立即见风使舵说奉承话，讨老婆欢心。
　　 有一天晚上，公鸡一叫，小肠子就起了床，拿着柴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几下，然后拿着挑柴的竹杠，踏着月光，要到山上去砍柴。牛铁姑被吵醒了，大喊一声：“你搞什么鬼？”
　　 “我去山上砍柴，越早越凉快，太阳出来就热死人了！再说去得早，可以砍到好柴，去晚了就没有了！”
　　 “天还没亮，你去山上屌狐狸精呀？”
　　 “你跟我去呀，我们去唱《刘海砍樵》呀！”
　　 “我不是狐狸精，我不去！”
　　 到吃早饭的时候，小肠子挑了两捆柴回来。牛铁姑说：“你白长了那个东西，抵不上一个女人，我在娘家时，一个早砍了十捆柴，全部担回去，我妈煮早饭的米还冒下炉锅呢！”
　　 小肠子说：“那好啊，明早你上山露一手？”
　　 “那是祖传绝活，不能让外人看到！”
　　 小肠子知道老婆是说大话，也就不跟她较真了。
　　 一天，牛铁姑在队里与大家拔禾草，大家议论说，家里没米下锅了。牛铁姑大声说：“怎么就没有米下锅了？我家还多的是，到月底还吃不完！要借米的，都到我家来吧！”
　　 散工后，李嫂刘嫂陈嫂每人拿着一个提袋，来到牛铁姑家借米。牛铁姑把米缸来个底朝天，共有五六斤米，她把仅有的几斤米分给了三位大嫂，说，你们先拿着对付一天，吃完了再来！
　　 三位大嫂走后，牛铁姑便拿了一个布袋，从后门溜出去，过了一条石拱桥，迅速走进了石拱桥那头的一户人家，很快借了几斤米往自己家里跑。
　　 原来桥那边是另外一个生产队，叫桥东队。桥东队发粮的时间是每个月的十五号，牛铁姑所在的桥西队则是每个月的一号，两个队刚好是错开的，为两个队互相借米创造了条件。牛铁姑为人豪爽大方，乐于助人，桥东队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借东借西没有不乐意给她的。
　　 牛铁姑刚跑到家门口，抬头一看，刘嫂站在门口等她。
　　 刘嫂迎着她说：“我老公是粮食局的，刚才托人从县城带了面条回来，我喜欢吃面条，我看到你家的米缸空了，所以我把米给你退回来了。”
　　 牛铁姑说：“我家的米缸从来没空过呢，桥东队桂花嫂借了我的米，我刚才去把我的米拿回来了，我的米有的是，桥东队有十多户都欠我的米呢！”
　　 刘嫂在心里发笑，牛铁姑你真会吹牛，你又没有将空气变大米的法术，哪来那么多米呢？三个钱买个李子，还不知道你家的底子？你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刘嫂真想劝牛铁姑不要吹牛皮了，别自找苦吃，但话到嘴边，迅速咽回去了，因为牛铁姑热情地拉她进了屋，立刻到厨房里用一个旧布袋装了几斤马铃薯送到她手上，说：“我家刚挖了好多马铃薯，是良种，味道特别好，你拿几个去尝尝吧！”
　　 刘嫂哪里肯接，她知道马铃薯是可以当饭吃的宝贝，知道是小肠子起早贪黑一锄一滴汗开荒种出来的，而且看到厨房地面上没有几个马玲薯了，她便说：“我家有呀，你留着吃吧！”丢下马铃薯，撒腿就跑了！
　　 正好陈三胖子路过，牛铁姑连忙把马铃薯送到他手上，说：“我家的良种马铃薯吃不完，你拿去尝尝吧！”
　　 陈三胖子说了声“谢谢”，提着马铃薯心花怒放地走了。
　　 陈三胖子正高兴地走着，迎面碰上小肠子背着锄头从生产队下工回来，陈三冲着小肠子说：“你老婆真好，送我这么多马铃薯。”陈三胖子得意洋洋地举起那袋马铃薯。
　　 小肠子口里说，好，好！心里气得要炸了，直骂老婆是败家子，吹着牛皮送东西，蠢得做猪叫！老子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你就吹着牛皮送人，收了豌豆送豌豆，收了麦子送麦子，收了玉米送玉米，收了红薯送红薯，真是收什么送什么！好，好，你会送，老子也会送，送个卵光光，叫你吃西北风！
　　 小肠子气哄哄地跑到家里，看见老婆正在厨房里刨马铃薯，他冲上去把地上的马铃薯捡进盆里，拿着盆子就往外跑，牛铁姑一把从背后抓住了他的上衣，吼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送给五保户张老倌去！只许你送人，不许我送人？”
　　 “好啊，好啊！我怎么没想到，你快送去呀！”牛铁姑转怒为喜了。
　　 小肠子本是对牛铁姑送马铃薯极端不满，想以此报复牛铁姑，让牛铁姑自己都有得马铃薯吃，看她心痛不心痛，没想到老婆却支持他去送，真是打断牙齿往肚里咽！
　　 突然小肠子转身回来了：“我不送了，留着自己吃！”并且对着牛铁姑大声吼道：“以后，老子种的杂粮，不准你送人！你再送，老子什么也不种了！”
　　 牛铁姑说：“我跟你约法三章：一是我吹牛皮，你要尽量帮我吹，至少你不能反对我吹；第二，你主外，我主内，你只管外面的事，不要管家里的事，杂粮种在外面由你管，收回家里由我管；第三，我喜欢吹牛皮，但我更喜欢帮助别人，你不要反对我！如果你做不到，我走人，我立马走人！”
　　 牛铁姑话还没说完，就冲进房里，拿个袋子装衣服。
　　 小肠子本是欺软怕硬之辈，牛铁姑的硬气一下就把他镇住了，老婆要是真走了，那损失太大，比送点东西亏多了，于是小算盘拨弄着，于是说：“老婆，你别走人，你是一把手，你叫干啥我干啥！”
　　 牛铁姑莞尔一笑。
　　 牛铁姑大获全胜，从此牛皮任她吹，杂粮蔬菜任她送！
　　
　　 三、收媳妇吹牛
　　 牛铁姑每隔三年给李家制造一张吃饭的口，每添一张口，小肠子唉声叹气直发晕。牛铁姑便对她一声雷：我是送子娘娘转世，专门为你们李家来生崽生女的，你还不高兴？有人才有世界，你不知道？一蔸草一蔸露水，你怕养不活？我不怕，我一年给你生一个，我要生二十个，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