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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镇街轶事(散文)


作者:梁旺俊 白丁,17.3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829发表时间:2021-10-14 09:28:19


   除夕晚上,村子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巷子里死人了,死者是谁,怎么死的,离开村庄几十年了,家乡的事知道的很少,时间长了,打个电话,聊些家长里短。家乡对我来说,陌生的像一个符号。
   最要好的算是头顶的那轮圆月,不管走到哪儿,都能与它相见,夜深人静的时候,踏着银白色的月光,那条巷子,巷子里的人,还有那些久远了的事,便会浮现在眼前,有时觉得荒唐可笑,有时觉得亲切可爱。
   死者姓雷,80多岁,跟我是一个生产队的,前几年老婆走了,儿孙都在南方。两个月前,我还给他打过电话,他说啥都好着哩。他参加过西藏平叛,因为都当过兵,我们有了共同语言。前多年一旦回到巷子,他就要到我家来,他不吸烟,也不多坐,喝杯茶,聊上几句起身就走。我劝他多坐会儿,他总是笑着说:“地里还有活,不敢多坐,见了你就行了。”然后,给我留下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
   他去世的消息使我感到很突然,一连多日,他的模样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什么病症,他是自己去县城的医院的,就那么一天功夫,走着进去,躺着出来,说是他死了,许多人都不相信。曾经在生产队大田里干活的那些乡亲,走的没剩下几个,时光就是这样,送走了一茬又一茬,他的死,让我感到意外和悲伤。
   巷子里的独居老人不少,前些年,一位我叫老哥的人,死了几天才被发现,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因为是平辈我叫他老哥,其实他比我父亲还大两岁,他和我的父亲常来常往。文革那些年,他是生产队的贫协组长,现在的人不知道当年这是个啥角色,文革时生产大队有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大队有贫协主任,小队有贫协组长。
   贫协组长也算主要领导。那年我报名参加工农兵大学招生考试,需要生产队出具家庭成份证明,这事就归贫农老哥管。我家中农成份,老哥经常来我家与父亲喝茶吸烟,为讨证明,那几日我见到他满脸的笑,老哥长老哥短叫个不停。一日我去了他家,说明了情况,乞求他说:“老哥,我家中农成份,能不能写个下中农?”
   贫农老哥惊奇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说:“我记得你家是上中农呀,咋成了中农呢?”我说:“咋又成了上中农,我是用中农去部队的呀!”贫农老哥说:“你爷爷在时几十亩地,还有骡子,我记得很清,就是上中农。”下中农没得混上,还把本来的中农差点弄成上中农了。
   成份决定着命运,贫下中农属于农村中的无产阶级,中农只是团结的对象,虽然上中农还不是地主富农,但在人们的观念里,已经和革命的对象差不多了。后来我对贫农老哥说:“我爸说土改时给我家定的是中农,大队里有底子,不信你查查。”贫农老哥看了看我笑着说:“文化革命开始那年,红卫兵封了你家的箱子柜子,差点把你家弄成漏化地主了,算球了,给你写个中农吧!”
   20年后的秋天,那是我回到巷子的第二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分,贫农老哥拄着一根废弃的锄把来到我家。他住在城外新划的院子,我去过一次,几根木棒和青剌做的篱笆门,四间厦房,原来的宅屋留给了大儿子,他和二儿子住在新屋,炕上铺着两页竹席,一床有些年头的被子,一块有些油腻的青砖算是枕头,儿子外出打工,几年没有消息。
   他说他病了,几天没有出门,缸里水也完了,自己又懒得动弹。我母亲去世后,他常来我家看电视聊天。我给他泡了一杯麦乳精,拿了些糕点,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喝些水就好了,父亲劝他不必客气。喝完麦乳精,他对我说:“唉,不怕你笑话,老哥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喝这东西,就是不一样,我觉得身上轻松了,有劲了。”
   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药了没有,他说有点感冒,也不大要紧,睡几日就好了。我给了他两盒中成药,叮咛他按时服药,老哥笑着说:“今日运气好,碰上了你,老哥不行了,说不定你再回来都见不上了。”我说:“没有那么严重,你好好活着!”老哥又笑着说:“老而不死反为贼,说不定哪天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他活了七十多一点,还真应了那句话,据说好几天没见人影,巷子的人去了他家,他躺在竹席上,不知道啥时走的。
   巷子里的人大都没有文化,按说没文化头脑简单,事情会少些,其实不然,村庄里的事有时比城里还多,还难解决。
   二弟是在父亲之后第四年走的,他死于肺癌。他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油漆匠,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他丈人也是油漆匠,也是肺癌死的,他丈母娘是个药罐子,几个孩子还小,那个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俗话说树大分枝,在农村,关于分家的事,如果是父母要分,啥事儿没有,要是儿子儿媳要分家,可就麻烦了。最初几年回家,父亲总是唠叨着二弟的不是,只有母亲不大吭声,父亲总说二弟挣的钱都好过了媳妇的娘家,见了他就生气,为这事父亲几十年都不大和他往来,甚至整个家族都跟他有些生分。
   有个老头,是我家的常客,说起儿子当了大官,老头笑得不由自主。说起钱的事,他的脸就阴沉下来,儿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也就一两天,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有时候回来,先去的是丈母娘家,偶尔还住上一宿。这事儿他只是低声告诉父亲,他不想让左邻右舍知道,怕人笑话,越是怕别人知道的事,越难守得住秘密。
   有一年冬天,刚下过雪,儿子回到村子,傍晚要把车开进院子,门前的那点坡怎么也上不去,司机不停踩油门,俩口在后边使劲推,轮胎不住打滑,对面台阶上站着几个人,都在笑着看热闹,巷子里的人很现实,他们说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百姓,用得着就有交情,用不着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我们的村庄是个大村庄,我们那条巷子是条很长的巷子,4个生产队,好几百口人,以前的乡公所,供销社,卫生院就在巷子中间的十字,最初隔10天每月见五逢集,后来隔5天有集,人们把那条巷子叫做镇街,集市之日人涌如潮。
   我曾经对自己出生在镇街感到自豪,我问过孩子他妈,问她当初为啥不嫌我家家徒四壁嫁了过来,她说为的是看大戏看电影方便,说完就笑了,她还说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先前的镇街民风淳朴,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集市没有了,村上业余剧团的服装道具被红卫兵烧了,巷子里以新的热闹取代了原有的快乐,要么是红卫兵敲锣打鼓破四旧,要么就是拉着地主富农游街示众,有时半夜三更大喇叭里就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天晚上睡的正香,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我摸着黑穿上衣服,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农村人都是精尻子精身子穿着棉衣棉裤,那时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深更半夜的,个个猫着腰,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互相打问着什么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个红卫兵拿着用铁皮做的话筒,大声喊到:最高最新指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种路线,一种观点,要经常讲,反复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群众都知道。”
   大字报大辩论闹得人心慌慌,好多人家门上都有大字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总称四大自由,自由到想给谁写就可以给谁写,想贴在谁家门上就贴在谁家门上。
   最热闹的还是大辩论,村里的年轻人分成了两派,一派叫红联,一派叫赤卫军,红联多是回乡学生,赤卫军的年龄稍微大点,都是些村里的小伙子,红联自称“造反派”,视赤卫军为“保皇派”,两派常在镇街十字辩论,都说自己的一派才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捍卫者,就像现在满大街卖牛肉面的,都说自己才是正宗的兰州牛肉面一样。
   说是辩论,实际上是在斗嘴,双方都念“最高指示”,用的都是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语录本里有好几百条,哪条对自己有用用哪条,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没有人愿意认输,嘴仗打得没完没了,饿了就回家吃饭,吃完饭,有时间就接着打嘴仗。
   后来都觉得对方不讲理,就骂了起来,“不要脸”,“日你妈”,揭对方的隐私,接着就动起手来,你撕他的嘴,他揪你的耳朵,有的时候两个人扭在一起,像是要同归于尽似的,围观有小孩、妇女、上了岁数的,都在看热闹,一边看着一边笑着。镇街成了专门搞文化大革命的场所,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傍晚,来这里从事“革命活动”的和看热闹的络绎不绝。
   红联和赤卫军的争斗持续了一个冬天,红联搞不过赤卫军,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红联在村里不占优势,赤卫军里有个能人,他个子不高,皮肤有些黑,棉袄左上角的衣兜里总是装着一本毛主席语录,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不仅能说善辩,拳脚也很利害。后来武斗开始了,一天晚上,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带着枪闯入他家,把他拉到县城,关在一所粮库里,红联在县上的势力很大。
   城里的“造反派”老百姓叫“井岗山”,最初是学生组织,后来与县城的机关干部和工人中的造反派结合在一起,叫“合阳县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简称“联指”。“联指”的冤家叫“联总”,“联总”的前身叫“鲁迅兵团”,乡里人称“鲁迅”。“联指”势力大,在乡镇有“分部”,一个时期,“联指”分部行使着以前人民公社的行政权力,“分部”的头儿就相当于公社的领导,文章开头说的那个死去的姓雷的老人,就是我们公社那个分部的头儿,在联指昙花一现的当政时期,他也曾经风云一时。联总后来驻扎梁山脚下的城后村,有几十个人几十杆枪,能使用武器的,多是些打过仗的退伍军人,为首的叫史大刚,据说当过演员,高大的个头,满脸胡茬,他使用的是一挺机枪,他们打算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夺取“革命”的胜利,现在的人听了这事,以为那时的那些人,可能是脑袋进水了,在一个犯迷糊的时代,会有许许多多犯迷糊的老百姓,这些人还都是些人中的精华,犯不了迷糊的人都是些被认为没情况的人。
   1967年下半年到1968年上半年,长达1年时间,是合阳县两大造反派大规模武斗时期,两派首领都是当时合阳中学的高中学生,他们的名字在当时的合阳县家喻户晓,有个外号叫“小萝卜头”的,也是个富有神秘色彩的“文革”名人,他个子不高,额头较宽,嘴唇下面有个痣,留个平头,极像《红岩》中的小萝卜头。他是合阳中学初中一年级学生,当时也就十五六岁,武斗开始后,同学们大都吓得背着被褥回家了,他却冒着生命危险跟着史大刚上了梁山,而且还成了骨干,管理着军火,他住在一个窑洞里,很深的窑洞,里面放着子弹手榴弹和炸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声巨响,发生了爆炸,他光着屁股逃了出来,两派几次大规模的武斗,和他一起的战死了好几个,小萝卜头安然无恙,那段时间,他以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造反派书写了自己的人生传奇。
   五马、现现,杨更、炳炎,算是村子里的“四大名人”,也有一说称之为村中“四大怪”。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这几个当时的年轻人,他们曾以伶牙俐齿,幽默机智著称。被联指半夜抓走的那个人叫梁现普,农村人习惯叫小名,梁现普便是梁现现,与他同时抓走的另一个村民叫王盈坤,听说他曾经给“鲁迅兵团”的学生造反派做过饭。一段时间,两派处于敌对状态,只要落入对方之手,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自古名人是非多,文革时期,每隔一段就要开展革命大批判,大批判需要活靶子,证明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处处在,告诫革命群众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据说本来是要他站站台子,批斗批斗,革委会主任打发民兵叫他,他说他又没有犯法叫他干啥,几次他都没有理采,后来去了,领导问为什么叫他不来,他生气地说:“我叫狼咬伤了,见了狗害怕的!”这一句,成了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罪状。
   待到梁现普走出大牢时,“四人帮”覆灭了,回到村里的梁现普似乎仍然不失豪侠风范,他压根儿就没有把自己当做曾经劳教过的村民。村里人一般不把劫难与政治挂钩,觉得人皆有命,凡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什么灾祸,都认为是命中该有的一劫,不必怨天怨地,只能自认倒霉。村上有口井,那口井里的水,对于村人来说,属于生命之水,不知道它有多深,用于打水的绳索,只有两个小伙才能抬它得动。那年大旱,从未干枯的井出不了水,急需把沉积的污泥清理上来,几千人的村庄人畜饮水出了问题,村干部非常着急,下井掏泥,面对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人敢做,年轻人都摇头说不,这事儿只能找现现,几百年的老井,也只有他去过下面,大旱之年,是他解决了村里的燃眉之急。
   社员劳动都是按件记工,操作起来方便,文革开始后,学习大寨人的评工记分,办法是根据每个人的思想表现,结合具体劳动,由社员大会评议,确定每个人每天应该得到的工分。
   最初的两个晚上没人说话,后来几个贫农说,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贫农的工分应该高于其他成份,这话一出口,下中农和中农不答应了,下中农说,贫农和下中农是阶级兄弟,应该一视同仁,中农说,毛主席说中农是团结对象,队里没有地主富农,中农占了一半,这样做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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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细腻的文笔,生动的叙述,镇街轶事一一再现,回忆了故乡村镇的许多故人往事,那里是自己出生在镇街,有许多难忘的人和事。文章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气息,更有着那些年代的时代特征。文中内容丰富,内涵厚重,叙述生动详实,时代跨度漫长而重点突出,其中文革年代的叙述特别引人瞩目。优美厚重的散文,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1021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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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1-10-14 09:29:29
  优美厚重的散文,生动的叙述,镇街轶事一一再现,回忆了故乡村镇的许多故人往事,那里是自己出生在镇街,有许多难忘的人和事。感谢赐稿,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2 楼        文友:秋觅        2021-10-21 21:25:23
  祝贺精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3 楼        文友:田冲        2021-10-22 1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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