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母亲的计划(散文)
在我的印象中,勤劳的母亲就像蜜蜂一样,总是忙个不停,不管怎么劝,她就是不听。除了犯病的时候,她才能安歇下来。在她的心里时刻记挂着的是那几丘稻田、几处茶山和几块菜地。
我是在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中读完小学、初中、高中,考上大学,直至大学毕业,至今已工作25年了。以前,我本来以为等参加工作后就有条件好好孝敬母亲,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时刻感觉到对母亲的孝无法做到完美。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感觉亏欠了母亲很多很多!可母亲始终理解我的无奈,她依然默默地我行我素地犟着,忙忙碌碌着。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毫不留情地摧残着母亲的身体,让她日渐衰老。她老人家腿脚不再如年轻时麻利,银丝爬满了头,深深的皱纹布满了脸,手上古铜色皮肤的褶皱越来越明显……
母亲不是平常的母亲,所以她的爱也超乎寻常。她要忍受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病的身体,于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就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留给我们哥俩。母亲没有上过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优美动听的话语,可那颗慈爱的心,流淌出来的却是:“我多做一点,就可以多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我栽油菜打出来的菜油,喂养的鸡和鸡生的蛋是给留你们吃的,不留给你们还留给谁啊?”听到这些,我除了心疼和委婉地拒绝,并试图说服她老人家少做一点之外,我还能怎么做?每当她老人家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我就会接腔:“妈,您自己多弄点好吃的,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只要您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健健康康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但母亲却不听我的劝说,依然如故,她宁愿自己省一点,也要把最好的留着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每当我劝母亲自己多买点,多弄点好吃的时,她总是说:“我一个人吃(方言音qiá)不了好多呦,只有和你们一起吃才好吃呢!”听到母亲这样说,我的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只能暗自长叹:“唉……妈,您怎么这么‘犟’呦!”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的!
母亲现在种苞谷的田就是我们家以前的水稻田,这还是在我和哥哥的强烈要求下,花了几年时间,“逼着”母亲勉强答应的。哥哥每年只有2个月左右在家,其他时间都在外打工,根本顾不上母亲。而我,只能隔三差五地回去看看母亲,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和妻子曾几次劝母亲到我家里来安度晚年,但她始终不愿,宁愿一个人在家侍弄着那几亩薄田,哪怕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穿梭于田间地头。
现在的农村,耕牛几乎绝迹,将近两亩的稻田,全靠她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来的,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我们这里属于江南丘陵地带,稻田都是依山开垦的梯田,主要分冬水田、灌溉田、旱田三种。冬水田是田里有泉眼或者旁边有水井,一年四季不缺水;灌溉田是靠近水源,便于灌溉的田;而旱田则是完全靠天吃饭的那种。
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农村里都栽早、晚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伺候水稻上了:早稻一般都在谷雨前后插完水稻秧苗,夏末收割;晚稻必须要在立秋之前把秧插好,十月下旬打完、晒干归仓。
后来,大部分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农村里的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老人们年纪越来越大,他们再也没有精力栽双季稻,于是,中稻成了新宠。可是,近几年中稻正在退出历史舞台,金灿灿的稻谷成了过往的记忆,稻田变成了苞谷地和油菜田。
我们家,冬水田、灌溉田和旱田都有。冬水田在猫尿田,灌溉田在利里洞,旱田在土地湾。
如今,母亲年纪大了,早就在土地湾的旱田里栽种了柚子树、杨梅树和茶树。而猫尿田和利里洞的稻田,母亲是不会让它们闲着的,她的计划是:上半年种苞谷,下半年栽油菜。
今年“五·一”劳动节放假前,我提前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老人家,“五·一”放假我回家看她,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特别高兴。后来的几天里,母亲生怕我食言似的,隔三差五地打电话问我会不会回家,几点钟到街上……我知道,母亲盼望儿子回家看看的心是急迫的;我也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希望我和哥哥给她拿多少钱,只是希望能经常去回家看看她。人到中年后,我才理解母亲的孤独,才知道母亲多么希望有我们的陪伴!
4月30日,回到沈家溪老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在茶堂屋(厨房)门前,点上一支烟,找一张小凳板坐下小憩。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母亲扛着锄头,拄着拐杖,从茶堂屋外的小路上蹒跚地走来。见到母亲这么晚才回家,一边和她老人家打着招呼,一边连珠炮一般嗔怪地说:“妈,我回来了。妈,您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不是告诉您少做点,早点回家休息吗!现在不比以前,少做点没人怪您,您何必这么累……”“我去猫尿田刨苞谷草去了,顺便催了点复合肥。草再不刨,快有苞谷苗高了!”母亲一边回应着,一边放下锄头,打开茶堂屋的门。我拿起从超市里买的一大袋菜走了进去。
晚饭后,听母亲说起,今年的苞谷是她的病好了出院后种下的,那时已经接近4月20号了。“今年苞谷苗长势喜人,特别是猫尿田细处那边的苞谷苗,青油油的,特别讨人喜欢。大(dài)处(田较宽的地方)的苞谷秧长得要差一点,矮矮的,黄黄的。”母亲接着又说:“苞谷苗现在有筷子高了,可是,草也很多,明天还要去猫尿田刨草,催复合肥。”“妈,我明天早点做饭,吃完早饭后帮您去扯草。”我接着母亲的话说着。“好,那明天早上我叫你起来!”“不用,妈,我自己起得来!”母亲总是觉得儿子没有长大,担心年轻人瞌睡重,怕我睡过头。其实她哪里知道,现在的我经常彻夜难眠,即使是强迫自己睡下,那也是半梦半醒,只要有一点响动,马上就会醒来,何况家里还有半夜鸡叫,催人早起。
5月1日早上七点多钟,吃过早饭后,我催促母亲:“妈,我们动作快点,要不然等一下太阳出来,又晒死了!”“好,我喂完鸡就走。”母亲没有忘记自己喂养的20多只生蛋鸡。“鸡,我已经喂过苞谷了,不要担心,鸡不会饿着的。”母亲见我这样说,仍不放心,拄着拐杖,挪动脚步蹒跚地往喂鸡的塑料盆走去。到了后,见喂鸡盆里还有剩下的苞谷,才说:“是喂了哦,那我们行(方言音:hén,“走”之意)啰。”“妈,您腿脚不灵便,我们走大路,那里的水泥路好走一点(水泥路去年才修好)。”如今,通往猫尿田的小路杂草丛生,很不好走。这主要是因为留守老人们年纪越来越大,自留地和田里的活计都干不完,谁还有心思打整山间小路。而留在家里的少部分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牌馆里打牌,他们对那些事更不屑一顾。
一路上,我和母亲一前一后,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向猫尿田走去。我怕母亲一路孤独,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她的近况,而母亲总是很巧妙地敷衍着我,然后转移话题,扯到她的“生产计划”上来。“现在我的病好了,只要按医生说得按时吃药,病就不会翻(复发),你莫担心!”突然母亲话锋一转,接着说:“今年我要把上半年的苞谷种好,争取收上八、九百斤苞谷籽,全部拿来喂鸡,这样又可以省点一些买苞谷钱。苞谷喂鸡,鸡生蛋勤快,到时候我把鸡蛋攒着,你回来只管拿回去,你们蒸着吃或炒着吃,乡鸡蛋比饲料鸡蛋有营养。下半年我在苞谷田里再栽油菜,到时候多打一点菜油,你回来时拿回去,也少买一点,现在很多油都掺假,哪里像我们自己榨的菜油,都是真的,吃着放心……”看似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却是母亲对儿子的爱意,母亲的所有劳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生怕我吃不好,穿不暖,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每次听到母亲这样的“唠叨”,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痛。母亲都七十多了,她从来很少考虑自己,心心念念都是儿子。
母亲一路描绘着美好的蓝图,我想插几句话,却插不上嘴。听到母亲的描绘,我仿佛看到了人多高的青纱帐里,苞谷挺胸昂首,鼓鼓囊囊的胸脯,一不小心,外泄了春光,露出了金黄的胸膛,如一位青春少女,窈窕娉婷,又不失风韵。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她随风摇曳,飒飒作响,在风中舞蹈,在空中飘摇。也看到了那些吐着娇嫩红须的,那娇羞的模样,像小姑娘一样,“藏”在绿叶里,探出头,把新奇的世界观望。更看到了持重些的,留一把黝黑的老“龙须”任风儿轻捋,骄傲地挺立在茎秆上,信心满满的,正在欢喜地迎接母亲的“检阅”……
母亲,一辈子从来不与邻里乡亲红脸吵嘴,合得来的,有空时与她们拉拉家常,合不来的,从不搭理。我从没听到过她在人后说别人长短,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母亲的病时好时坏,让我和哥哥吃尽了苦头,但我们哥俩知道,她老人家病复发时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那时的她,意识并不清楚,也在受着病魔的折磨。
近50年的日子里,生活中的一点一滴,让我深深地体会到:有妈在,温暖的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