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著·传经典】【流年】一片冰心在玉壶(赏析)
几年前,读过沈复的自传体散文集《浮生六记》,当时就感慨系之。最近,又反复阅读,越读,越让我想起王昌龄的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冰,本就晶莹纯洁,又放在润泽剔透的玉壶里,自然愈加冰清玉洁。毋庸置疑,将一颗人心比作冰,又放在玉壶之中,意在强调人心的纯真清明,丝毫不为尘垢所污染。
《浮生六记》的卷一到卷四,已被学界公认,确实是沈复亲笔创作,也正是这四卷,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一颗置放于玉壶中的冰心。
一
沈复在《卷一闺房记乐》中,开篇即直接表白,他写这些文字,“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从其夫子自道,以及其行文特征,可以看出,他的散文创作是晚明小品文文风的延续。
晚明小品文,以张岱、袁宏道为代表,行文注重于个人生活个体情感的表达,坦诚率真,直抒胸臆。而沈复的长篇散文,比晚明小品文更集中于个人生活的记叙,个体情感的抒发更加真挚诚恳。
国学大师陈寅恪曾经指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沈复的“例外”,就在于其不拘传统礼法道德的约束,毫不掩饰夫妻闺房生活的燕呢情意,凸显伉俪情深,灵犀相通,携手连理。正如沈复所自述的,“其(其爱妻陈芸,被沈复昵称为芸娘)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夫妻二人都恪守天性,纯真质朴,清雅闲淡,在当时浓厚的封建宗法礼教为主流意识的社会氛围里,他们的价值取向和行为举止都颇有些“离经叛道”。在审美取向上,也同样有些“离经叛道”,有不同于流俗的审美情趣,吟诗做赋,都偏好浪漫自由不拘一格的诗文风格,都同样酷爱山水田园、花鸟虫草,偏爱自然天真的野趣,嫌弃矫揉造作的伪饰。这一点,不仅《卷一闺房记乐》记载的生活细节里触目可见,《卷二闲情记趣》和《卷四浪游记快》里,也俯拾即是。
在二人生活空间里,他们夫妻,是幸福和快乐的。但是,在封建伦理道德禁锢人性的社会氛围里,在宗法礼教观念浓郁的家庭里,天真往往有害。他们的天真,恰恰为恪守传统的父母所不容,或者被奸佞贪心的亲弟弟启堂所利用。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就难免以欢娱自适始,以忧患叠加终。
《卷三坎坷记愁》记载,陈芸结婚之后,因为她代婆婆给公公写信,为沈复与青楼女子憨园牵线搭桥等一系列事件,以及日常生活中被视为“不守妇道”的许多“出格”行为,遭受公公与婆婆的一连串误解和抵触,被逐渐冷漠和疏远,直至夫妻被双双逐出家门,将年纪尚小的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草草安置,便四处流浪,借居他寓。而且,沈复的亲弟弟启堂为了争夺家产,处心积虑,处处设伏,挑拨他们夫妻与其父母的关系,陷他们夫妻二人于不义和极度困窘。陈芸素有血疾,在重重打击之下,忧郁愤懑,更加重了病情,延亘八年,越来越严重。沈复乃一介书生,不善专营,除了偶尔给别人做幕府,或者卖自己的画挣些小钱,几乎没有其它收入,陈芸的病便无以根治,即使沈复四处借钱,也无力回天,终于在夫妻二人结婚二十三年她年方四十一岁时,悲戚辞世。芸娘死后,儿子逢森也年纪轻轻罹疾而亡。
鲁迅先生说过,“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将家庭内的理念冲突和矛盾纠葛冷静而翔实地记载下来,将曾经让自己和陈芸疾痛惨怛的心酸往事逐一坦陈下来,足以证明他是敢于直面人生的勇士。也正因为其文字中流露出的深沉浓郁的痛感,才使《卷三坎坷记愁》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具有控诉封建礼教道德戕害人性的批判力,比相当一部分玩味闲适优雅的晚明小品文更具有撼动人心的感染力。
一颗真诚坦率的赤子“冰心”,装进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卷卷组合起来的“玉壶”,清纯澄明,天地可鉴。
二
沈复笔下的爱妻陈芸,端端的是一位“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纯净女性。
沈复十三岁时,二人订婚之后,沈复随其母到陈芸家,因为沈复不喜欢吃枣脯甜食,陈芸就暗暗为沈复准备好暖粥小菜,悄悄牵着沈复的衣袖,把他领到自己的闺房,让他品尝。陈芸此一举动,被其堂兄识破取笑,旁人也跟着一同起哄,陈芸大为窘迫,仓皇避逃,那以后,沈复再去陈芸家,陈芸都躲避一旁,唯恐再为他人取笑。
这一段生活细节,让人不由想起宋时李清照少女时期的《点绛唇》,其下阕写道:“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几个简单而连贯的动作,将一个纯真少女由看见翩翩美少年前来家中做客的惊奇、惶遽、含羞、爱恋的内心活动一一呈现。
李清照笔下的怀春少女是羞赧而含蓄的,而沈复散淡文笔下的陈芸的举动,足以彰显其对意中人的关爱更大胆直接,悄悄被他人取笑以后的羞赧回避,也只是迫于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德舆论的压迫,不得已而为之。
婚后的陈芸,可以将自己珍藏的珠花慷慨贻人,却“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残缺不全的书,分门别类,汇订成册;破损的字画,用故纸粘补成幅。
她曾秉烛深夜静读《西厢》;也曾在和丈夫闺阁夜谈中,直言诗家中最爱“宛若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趣”的李太白;待字闺中时,就曾吟咏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锦囊佳句”。凡此种种,足见其腹有诗书,才气华茂,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社会里,卓尔不群。
她也曾许多次和丈夫一起,走出闺阁羁绊,不惜女扮男装,和丈夫悄然出行,尽赏山水田园美景野趣:在沧浪亭赏月观景;赴戈园捡拾苔纹乱石以叠盆山;即使被迫几次迁居,借寓他人寓所,身患疾病,也不忘和丈夫一起,垂钓柳荫深处,登山观晚霞夕照。她的这些举动,明显是对苛求妇女“足不出户”的女德清规的不屑和挑战。
更加挑战传统道德禁忌的是,她竟然亲自为丈夫牵线搭桥,数次说和,要招有姿色知文墨的青楼女子憨园为沈复之妾。也许,在她那里,正是对丈夫沈复爱之深切,才用为之纳妾来讨意中人满意。但是,在公婆那里,儿媳妇为丈夫物色青楼女子并要纳为妾室,实在是太有悖伦理道德,自然“憎恶日甚”。这一事件,也是造成沈复夫妻俩被逐出家门的重要原因之一。后来,憨园“为有力者夺去”,芸娘竟然耿耿于怀,郁积成心病,至死,仍痛呼:“憨何负我。”
这一切,都证明,她天真爱美,心地纯净,性灵清洁,不为传统伪善道德礼教所污染和束缚,恰如“一片冰心在玉壶”。
三
沈复更是一位“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读书人。
在《卷一闺房记乐》里,沈复写陈芸出嫁前,“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天然丽质,却也并不掩饰其瑕疵,直写其“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
陈芸出嫁之后,沈复又写道: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
这一段文字,沈复再清楚不过地袒露了他禀赋中坦率耿直、落拓不羁的书生意气,以及他对虚伪繁琐的封建礼仪的极度厌恶。也正因为此,他才对陈芸直言不满之意。其实,对于刚嫁到极其重视宗法礼仪的婆家的陈芸而言,谨小慎微,谦恭多礼,实在是无奈之举啊。
也正是在彼此相濡以沫的二十三年岁月里,沈复以他独特的个性和见识,一点点濡染了他的芸娘,使“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芸娘在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上愈加与他心心相印。
在《卷二闲情记趣》里,沈复和芸娘被迫流浪四方,极度清贫之人,依然不忘书生之闲情逸趣,条件稍微许可,照旧游山玩水、品茶吃酒。
他和芸娘寄寓在他的朋友鲁璋的萧爽楼里时,依然经常和意气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吟诗、作画、品茶、饮酒,不亦乐乎。他写道,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宫廨时事、八股诗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还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净缄默。”足见他与情投意合的朋友们,都有意识地远离仕途经济,摒弃打牌掷骰的低俗趣味,而以风流蕴藉的魏晋文人风骨为楷模。
在《卷四浪游记快》第一段,他就坦言:“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在对文人充满戒备甚至大兴“文字狱”的大清朝,敢于有独到的见解,独立的思想,坚挺文人傲骨,实在难能可贵。
说到底,沈复本质上依然保持着自然天成的纯真质朴,恪守着读书人的清高自傲,断然拒绝腐儒的迂腐虚伪和仕途经济的蝇营狗苟。
同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为人之瑕。除了时断时续做幕府和吟诗作画挣些银两之外,平时,再无赚钱养家的手段和门路。无锱铢之忧时,几乎日日耽于魏晋文人之风流雅趣。夫妻二人被逐出家门,四处流浪,芸娘又疾病在身之时,幸亏有芸娘的闺蜜华夫人和友人鲁璋借寓栖居,有几位故交出面襄助,才得以延宕时日。在钱断粮绝生活陷入绝境求告无门之时,几乎束手无策。在柴米油盐面前,在需要钱财支撑的物质生活面前,他真真切切的“一无是处是书生”。
他与人远游芸娘独守空房时,也曾风流乱性,与青楼女子喜儿数次同榻缱绻缠绵,而且,以喜儿“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自求心灵解脱。于此,他以玩味口吻,不厌其烦,详细记叙了始末,行文中,毫无愧对芸娘的歉意。那个时代,一部分以魏晋文人遗风为楷模的文人,能够“赢得青楼薄幸名”,不仅不以此为羞,反而沾沾自喜呢。沈复如此,并不足为奇。
沈复将瑕不掩瑜的自己赤裸裸地坦陈于《浮生六记》中,让读者从他的文字中阅读他,如透过玉壶看冰心,骨骼分明,肌理清晰,血肉丰满,是一位性格多元真实可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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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文章用“一片冰心在玉壶”来概括沈复和陈芸的性情,极为精准妥帖。
一直不会写赏析,此文可以作为我学习的范本。
另外,本文的语言简练精准,很见功力。
喜欢这篇赏析,中肯的评读中不乏生活的感悟与哲味。唯有生活有质地的人可以为之。轻舟大哥和大嫂也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