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西北望长安(散文)
西北望长安 (散文)
夕照峰影
一
72年,入伍来到东海舰队防化连报话班,当上报话兵。而在当报话兵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我魂牵梦绕的事,让我记挂至今。
新兵训练第一天,我在班长带领下,背着报话机,胸挺挺的,头昂昂的,竹叶型天线在头顶上一晃一晃地摇曳着,心里充满了优越感或者说英雄气。因那时刚看了电影《英雄儿女》,班长说:“我们的报话机和王成用的属一个型号。”王成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我和大英雄用一式的装备,心里自然充满了英雄气。就像现在有的小青年,借人家一辆宝马车上路,浑身就差将毛抖活掉了,神气活现的。可那还终究是人家的,而我这是货真价实的,能不自豪么!
自豪归自豪,时间一长,新鲜感一过,就发现这家伙到底是牙口老了,中看不中用了。其实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说它不中用,有次野营拉练,凌晨四时,试机时,班长在大操场南,我在大操场北,忙活得一头汗水,就是搭不上弦。其实喉咙粗的,直接喊也能听见,惹出一场大笑话。说它不中看,是因为它也太重了,属电子管机,足足有二十几斤。也难怪,四十年代的产品,七十年代还用着,也佩服它能熬。听班长说:“指导员当新兵时就是用的它,现在,指导员儿子都上小学了。没法子,烧火棍当枪使,先应付着吧。”
过了不久,连长从装备处领回四台新机子,我那心里可乐开了花。新机子是硅二瓦电台,这半导体机比老机子轻一半还多,通讯距离也更远。
新机到家后,我们人手一台。看完班长老兵他们拆卸,安装后,我也依样画葫芦。解开外包装,拧上了天线,打开单独装耳机和送话器的小包。耳机夹着送话器,我挪开耳机拿送话器。蓦地,看见送话器上缠绕着一根长长的头发。我看着那根长发,如同看见一个窈窕淑女的来信,我心一热,扭头看看,班长他们正喜滋滋地试机呢,我侧着身,将那根长发揉成球,放进兜里。
唉,说起来脸红。我先被新装备乐昏了头,现在又被这装备外的“发丝”搅晕了脑袋。班长见我磨磨叽叽的,催我麻利点,大家调频联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已这词好像对我说的。打那后,每每闲暇之余,我都会偷偷地拿出信封,将那一缕青丝理在手里,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首先,这根长发肯定是女军工有意为之,因它是在送话器上缠绕了几圈,绝不是无意掉进去的。当然,她也不就是定向送给我的,我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我只是巧而又巧地撞上了桃花运。展开来联想,这女军工一定是个豆蔻年华姑娘,也可能晚上看了《英雄儿女》电影,第二天上班,还沉浸在英雄情怀里,心一热,脸一红,装机时,悄悄附上少女的一腔火热情愫, 同时也寄去了女儿家的一片殷殷期望。明月高悬于天,还能千里寄相思呢,何况有这青丝飘逸条件。
这姑娘是高是矮呢?是胖是瘦呢?是长脸还是圆脸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头瀑布般长发是肯定已知的。
我问一个要好的老兵:“X428军工厂在哪?”他估估猜猜地说:“可能在陕西省西安吧。你个小新兵,关心的也太多了吧。二军大在上海,四军大在西安,这个我倒知道。”我只笑笑,心里说:“嗳,老油哥哎,这可是绝对的军事秘密吆。”
有时候,我坐在钱湖边,看着雾气氤氲,烟波浩淼的湖水,望着远处水天相连,树影婆娑,想起了宋人李子仪的词:“君住长江头。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是啊,多情的江上游姑娘,一边在水边浣纱,汲水,一边思想着下游的情郎在干啥呢?捕鱼?取柴?还是在水边濯足。说情郎,其实也是广义性而言。就像一个女人,对着大树林高声嚷嚷:“哦,树啊树啊,我爱你!”具体爱到哪一棵树,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有时,我在山上训练完毕,收好机器,站在兀突的岩石上,向着西北方向眺望。耳边萦绕着辛弃疾的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处山”。军工厂里多情的人儿,此时,你在休息还是上班?休息时是在洗衣服?还是在看书?上班时是在装配还是成品包装?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心意了,你可不要再将你那秀美的青丝打包了。当然,你肯定不会的。嘿嘿,打麻油跑进了酱醋铺,吃醋了。
有时候,我坐在桌子前发呆,脑子里总想起契柯夫的小说《万卡》,九岁的小万卡,无父无母,被爷爷送到鞋铺里学徒。圣诞节前,寒冷劳累孤独之时,万卡给爷爷写了一封长信。信写好后,装进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然后认真地写下:“寄交乡下祖父收。”
我就是那万卡么?
二
大凡当兵的,第一年懵懵懂懂会想家。第二年以后,家里人开始忙活给找对象了。
我舅舅是学校校长,舅母是教师,这给外甥子找女朋友,可是有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条件。那时可没有互联网,谈不上发微信,打视频,主要的通讯是靠书信来往。
一天,我收到铁哥们大喜子寄来的一封信,说是他那天被我母亲喊去陪客,顺代为我长长眼,主要还是想他给我传达信息。大喜子也可能是吃得好就说得好,当然也可能是真的长得好看。反正那封信形容一个姑娘的褒奖词,尽他肚子里的文水,搜肠刮肚有多少是上多少。上到最后,估计是山穷水尽了,干脆上了个最直观最有说服力的词:两个大眼睛像牛卵子。天地良心,看到这句话,我当时就差笑岔气。回信问他,是长小辫子么。又过了半月,回信说:“短码子头”。我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连忙回信说:“现在不着急,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我这信飞到家,把我母亲的心,飞了个透心凉。
以后,我舅舅舅母又源源不断地介绍了几个,都是同样原因被我回了。也难怪,那时候,女民兵,铁姑娘班,都兴短发,羊角辫,长辫子被扫“四旧”扫剪了。最后,我舅舅来信,大发雷霆:“你一个小当兵的,倒要多高条件。既给你介绍的人,我们都掂量又掂量,这些人中哪一个配不上你?听说你一样不问,就问辫子长不长。这短头发能长长,长头发能剪短,这是理由么?”问号后连用三个感叹号,墨色一个比一个重,小蝌蚪一个比一个长,看样真生气了。从那以后,就再没给我介绍过女学生。
唉,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意。
三
时间就在这来来往往的书信中,不知不觉溜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逝夫。一晃三年过去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长辫子淑女,你在哪?
那时,我们农村里,谈对象,保大媒,一般都集中在春节后,正月十五这一段时间里。估计是田家少闲月,一年忙到头,只有新年里谈吃的,谈喝的,谈对象的,忙结婚的。记得我当兵第三年,又收到大喜子一封信。信上说:“这回包你满意。人漂亮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不在乎这个。两条大小辫子是绝对,膀子粗,一直拖到屁股头子。”我的这位好兄弟,农村人,地气重,夸人也带着浓浓的土圪垯味。
没多久,我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母病重,望速回。”我也不知头高头低,拿着电报给指导员看。指导员知我在家是独生子,也没犹豫,批了我七天假。我刚走到生产队路上,远远就看见母亲在路边田头,拄着锄头柄,在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心知肚明,她这是得的想媳妇病。还加急呢,真是病得不轻,都病笑了。
后来的故事么,皆大欢喜。诗经云:“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非报也,永以为好也”。那叫一个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七天里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不是军纪军规,真是乐不思归。
又后来的故事么,第五个年头初,待我退伍时,“正规军”后院篱笆被小民兵钻个洞,偷袭成功,我的第一次恋爱的情丝,格崩儿,断线了。也是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领章在肩上,是最可爱的人,这退伍了,泥腿子两条,还可爱个啥。
“青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再后来么?接着君子好逑呗。差七百天到“而立”之年了,还是那“心有千千结,结结为君系。心有千千念,念念为君存。”“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却是原来灯下黑,头一低,身边一个大辫子美人儿近在咫尺。
哈哈,这就是我“寻它千百度”现在的“那人”。不过那辫子长是长,于期望值说,终究要打个八五折。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匆匆春去也,我早已鬓角生白发,想起山那边的人,心里一热:“你如今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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