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著·传经典】【宁静】王维诗歌里的大智慧(赏析)
王维的诗素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闻名天下,其诗里表达出对大自然的感悟独一无二。在王维的诗里,除去画一样优美的语言,更吸引我的是蕴含在字里行间的大智慧。
一
先来看王维《秋夜独坐》里的这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似乎很简单,短短十个字,却被国学大师钱穆竭力称赞,他认为这十个字简直就是一部中国哲学。好像有点夸张,十个字怎么就能概括中国哲学?我且试着解读一二。
《周易》对中国哲学的诞生有着极深的影响,《周易》强调的就是一个“变”字,一切的变化称为万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也许钱穆就是这样认为的,说王维写的那十个字,讲的就是,雨中的山果熟透了自然而然掉下来,不用人去采摘,是生命不可逆转的过程,是自然瞬息万变的表现,这就是自然而然。
中国哲学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无论儒、道、佛,都寻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即“天人合一”。而在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里,中国哲学对人的心灵的描述是最多的,这样看来,王维所描述的那十个字的确是描写心境的最佳之句:秋天的雨中,能听到熟透的山果落下,能听到草虫在灯下鸣叫,所听之人彼时一定是内心澄然。儒家说一个人的心要“空明如静”,道家讲“心斋”也是透明的心,佛家追求的“清静心”,都是教人如何把自己的心变成一汪清泉,澄澈而无大波澜。
再来看《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想来,女作家蒋春玲也是因为喜欢王维的这首诗,才将自己的笔名取名为辛夷坞的吧。这首诗当然不只是写芙蓉花开的样子。我理解王维想要表现的是,在山中悄悄开放的花,虽没有人来欣赏,但不影响它在应该开放的时候开放,即便是开过了凋谢也没关系。我觉得这里蕴藏的人生智慧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如山间的芙蓉花一样,都是自己的,不会因为没有人欣赏它而不开放,也不会因为没有人同情它、悲伤它而感到悲伤。这首诗里表现了一种生命当中要有自己的生命意识,要自己成为自己的观点。
又来看这首《冬晚对雪忆胡处士》:“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此诗标题里有胡处士,但具体内容里是没有直接写胡处士的,也就是说诗背后是有人的。再看字句间,似抒写了王维在雪中对胡处士的思友之情,但其实另有深意。处士即隐士,诗名中的胡处士,名不详,只知他家境清寒。“寒更”、“清镜”,再加上“衰颜”,给人满满的迟暮感。“风惊竹”有声,加上“雪满山”之色,将雪写得奇趣横生。接着从空中写到地上继续写雪,呈现给我们的,不仅是在一个幽深安静的古巷子里有闲静的晨雪,还有透过雪景寒气逼人的冷。前面六句的铺陈,都是为转写对胡居士的忆念埋下伏笔。最后才用“袁安”比喻“胡居士”,将作者对固穷守志的胡居士的仰慕展现出来。
袁安是东汉时期非常有气节的一个大臣,其不畏权贵,政令严明,官吏百姓既畏敬又爱戴他。据《汝南先贤记》记载,袁安没做官前,客居洛阳。那年冬天洛阳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雪停后洛阳太守前去探望袁安,发现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就只吊着一小口气了。洛阳太守就问他,为什么不出去找点吃的喝的,袁安说:“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意思是,这样的时日大家都不好过,我怎么好去打扰人家?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袁安变成了东汉时代的精神领袖。因为体现了袁安将精神性看得比肉身还要重要,人的精神性,其实也就是一个人的人格,在那时真的看得很重。古时候,还有许多如袁安一样,保持生命尊严与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
王维将胡处士比喻为袁安,可见胡处士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
二
王维的人生经历导致了他的诗作创作从一开始的儒家到道家,再到禅佛。
王维出身官宦之家,饱读诗书的他十七岁就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样的名篇,时至今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仍能让无数节假日回不了故乡的游子产生共鸣。
20岁时王维考中进士后,在长安出仕任太乐丞,未料上任没几个月,便因涉伶人舞黄狮子案而获罪,被贬到济州。直到25岁时王维才回到长安,但此后七八年里,他不曾担任官职,过着清客兼隐士的生活。
直到34岁时,王维才有再谋进取之心,在张九龄担任宰相期间,被其推荐为右拾遗。
然而没过两年,张九龄被贬为荆州刺史,王维深感绝望,从此产生了归隐的想法。他先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在清幽明净的山光水色中写下了《终南别业》。
43岁时,还在朝廷任职的王维又在长安附近的蓝田辋川修复了“蓝田别墅”,从此在这里长住,常与裴迪一唱一和,写下了辋川二十景,结成《辋川集》。
王维54岁时,安史之乱爆发。长安陷落,王维被叛军俘获后,被迫接受给事中的伪职。第二年,唐军收复长安洛阳,凡是做过伪官的都要定罪。幸亏王维有《凝碧池》七绝,再加上其弟王缙平乱有功,愿削官为兄赎罪,王维才被赦免。
56岁时,王维继续在朝任职,但裴迪已去蜀川任职,从前二人相互吟唱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60岁时,王维辞世。
从王维的一生来看,其一直有归隐之心却未得彻底归隐,所有的想法只得寄情于诗歌。他在仕途受挫后,对佛教的信仰越来越虔诚,其诗作中流露出佛理禅趣再自然不过了。如,《鸟鸣涧》中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积雨辋川庄作》中的“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都将“静”作为一种人生哲学,以追求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竹里馆》中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一个人独坐竹林里抚琴吟唱,唯有明月相亲。这里的“明月”象征的也是一种“清”和“净”的境界。又如《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新雨”对“初秋”,“明月”对“清泉”,还有听到竹林喧响后,方知是洗衣归来的姑娘。给我们呈现出的画面感真是唯美之至。这首诗个人认为是王维所有的山水诗里画面感最强的一首,除了鲜活的画面感,背后还体现出了作者远离世俗,亲近大自然,追求山林自由生活的禅意境界。
三
王维的诗,处处与哲学一致,体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魂。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云:“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让我们看到诗人与壮美的落日、缥缈的孤烟融为一体。再有《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溪水潺潺流一过,露出被溪水洗净的石头,寒冷时节,红叶落得没有几片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原本没有雨,可那苍翠欲滴的山色却浓得仿佛要将人的衣裳打湿了一般。这里的“空翠湿人衣”同样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意境表达到了极致。
王维诗中的每一朵花开、每一条溪流、每一片白云,还有数不清的虫吟鸟鸣,均展示了大自然里的生命律动。只有将自己全身心融于自然山水之中,方能与天地万物同频共振。王维不仅做到了,还通过其文字表现出来,以有限的文字表现出无穷的意境,以空灵的诗意表现出生态哲学的底蕴所在。
生态是哲学里的一个重要内容,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的儒家思想就表现出“知天”、“畏天”、“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观,还有“万物平等”、“仁爱万物”等生态保护哲学观。而到了唐朝,王维的诗则将生态哲学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他的诗里,我们读到了尊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愉悦。工业文明推动了社会的发展进程,也给人类带来环境被破坏、资源过度使用等生态问题,我们不得不反思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在反思的过程中,读王维的诗歌,可以暂时消除对现实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焦虑,真切地体会自然生命的静美,体验与万物同在的生命境界,从而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王维的诗歌里显示出超越历史的自然生态意义,那些字、词、句里,都充分表现出了其对自然万物的尊重与欣赏,对人类欲望的自觉控制和对人类生生不息的深刻思考,为后人怎样理解万物平等、和谐共存提供了鲜活的图本,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
总之,王维的诗歌风格多样,为盛唐诗风贡献了自己最大的美学特色,这是其不同于大唐时期其他众多文人雅士的地方,但最值得关注的是其诗歌背后彰显的生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