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都种利索了，人们才能闲两天，找出锄头准备铲地。这个时候，也是农家脱坯的大好时机。
　　 对于星期天，民办教师是很有感情的。他们也愿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天上。
　　 这个星期天天刚放亮，李老师就起来抱够羊角，又找够了二齿子，坯模子，水桶。
　　 李老师今年四十来岁，脸色黄白，中等个儿，大眼睛。他是本村的民办教师，家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在初中读书，女儿小学还没毕业。他爱人张风云在家当甩手掌柜的。
　　 今天，李老师打算办一件多年想办的事。李老师每月只开二十元国家补助，除了自己开会，学习用的，几乎所剩无几。儿子，女儿上学读书买本买笔，油盐酱醋钱只好靠爱人养鸡下蛋换的两个钱维持。有时不够，只好拉饥荒，等到年终开了钱一齐还。年终村子里给他开六百元左右。有时这六百元只能给一半，或一少半，因为村子里没钱。即使都给开回来，除了饥荒，种口粮田的地税钱，机耕费，种子化肥款，也就剩不几块钱了。再给孩子买件衣服，也就光了，常常得借钱过年。所以，李老师想趁刚种完地的闲时间，脱点坯盖个鸡舍，让爱人多养一些鸡以维持生活。
　　 人都来了，有张三，李晓光，王二柱子和大划拉。“每人脱三百不算大划拉也差不多够”。李老师想。
　　 “东家，咱俩的喽”。张三和李晓光合伙脱坯，二柱子自己一伙干了起来。大划拉冲着李老师说着抄起二齿子。说真的，李老师真不愿和大划拉一伙，谁不知道他?专拣轻活于。要是给别人干活，李老师早抢过二齿子撵他上一边去了。可这是给自己干活，没着，忍着吧。
　　 李老师本不想找大划拉，可他又一想：大划拉是自己的邻居，而且这天他又在家闲着，如果不找他，让别人看着也不好看。再说将来大划拉还会挑理，说没瞧起他。
　　 大划拉这个人哪，都怪人家不愿找他帮工，你要是找他于活，不是磨就是蹭。要不拉点屎，要不撒泡尿。一会儿抽棵烟，刚干一会儿又喝口水，再回家两趟，转悠转悠就混了一天。可到喝酒吃饭时，他却一个顶三。你要是帮他干活，倒霉去吧。他可算是抓着“劳工”了，干起来就没头，还一个劲儿地叫号：“撵哪，撵上就吃饭”。你瞧，他甩开膀子比兔子还快，谁撵得上?
　　
　　 二
　　 大划拉原名叫魏人，老家是浙江，五八年闹饥荒时，父母因病双双离开了人间，只留下他和他那六十多岁的奶奶，那时他才十六岁。后来，他奶奶也去世了，就他一个人顶着两间草房。不久，他家进来一伙赌博的，大划拉那时也巴不得这些人来，因为那些人管他饭吃，有时还给酒喝。就这样，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烧柴没了也不去弄，却偷邻居家的栅子烧，叫人抓住打肿了屁股也不改。后来这伙赌博的被抓了起来，他没了依靠，那时因为人们忙着要闹“文化大革命”，没人管他。他听说东北豆包满地滚，又香又甜，就一个人闯进了东北的黑龙江，来到黄家屯时，正赶上黄家屯招收人家，算他才十二户，总共连男带女不足二十五个劳力。
　　 大划拉到这个屯子的时候，决心好好干，将来对付一个媳妇。
　　 于是他干公家活比干自己家的还认真，见了坏事总是管。队长，社员谁不夸?后来，队长把看地的重任交给了他。看地虽是轻活，但责任心强的人才能干，否则，那大帮哄的年代还不叫人偷光。
　　 一年夏天的一天夜晚，大划拉挟着一把镰刀，在屯子四周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听着动静。他看地这几年，生产队的粮食几乎没丢，队长，社员没有不夸他的。他在黄家屯一下子红了起来，成了全屯子叫得晌的人物。他高兴，得意。由于还没成家，仍住在生产队的队屋子里。所以他没事儿闷得荒时，总是挟着一把镰刀到外面转转。这天他刚来到屯子西头的苞米地旁，就听苞米地里有轻微的“嘎吧”“嘎吧”响声。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来这声音是从十几步远的苞米地传来的。他心血一下子涌了上来，举起镰刀，大喊一声：“不许动”。便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衣服领子，一下子把那个人裂了一个趔趄。
　　 “妈呀，呜呜……”那个人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个女的。
　　 大划拉傻了，他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这，别……别哭”。
　　 那天晚上，大划拉不但没有把那女人拉到队里，而且……而且那天晚上做了那女人的俘虏。
　　 那女人绰号叫长脖子。她长得细长个子，细长脖子，水蛇腰。脸儿上窄下宽，两腮鼓得滴溜圆，象一边含着一块糖。她是本屯的一个寡妇，比大划拉大三岁。从那以后，大划拉不但看着她偷苞米不管，还帮着扛到家，在她家享受他没享受的“爱”。干脆两个人结了婚，现已有两对儿女。
　　
　　 三
　　 李老师和大划拉刚翻完土，大划拉就耍开滑了。“李老师，你先往上浇水，我回去有点事”。说完叼着烟卷晃着头走了。等李老师浇完水，还没见他的影子。没办法，李老师只好脱了鞋，挽起裤褪，拿起二齿子开始和泥。当泥刚要和好时，大划拉回来了，他见李老师已快将泥和完，便呲呲着牙说：“李老师，既然你沾脚了，我就不下去往上扔了”。他说完又把手一伸：“唉，李老师，来盒烟”。
　　 李老师心里老大不满意地给扔过去一盒，因为在干活前，他已给每人两盒烟，足够一天抽的。“你的那两盒呢”。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表面不得不乐呵呵地又扔过去一盒火柴。李老师见大划拉是不想进泥，只好又抄起“羊叉”，往上扔泥。大坑沿上的大划拉在划火，吸烟。说起大划拉，全屯子没有不硌应他的。
　　 自从大划拉结婚后，他媳妇长脖子见大划拉还管“闲事”，便对他说：“你呀，真傻，人家都拿你当枪使，得罪人的事谁干?也就你吧。别看人家当面说你好，背后不知骂什么呢。人哪有不自私的”。女人的力量无穷的，她可以使坏人变好，也可以使好人变坏。大划拉从小偷摸惯了，叫她这么一说，手也痒了，心也活了。可他又不想去偷，他想，如果那样也对不起队长对他的信任。
　　 有一天黑夜，他看见有一个人偷苞米，便几步追上去，没想到竟是于队长。于队长一见是大划拉，上前就给他一嘴巴子，骂骂咧咧地说：“滚，有多远滚多远。”。可是从那天起，大划拉一天累活也没于过。春天来了，队长叫他放水，夏天到时，他看地，秋天看场院，冬天看粪堆。即使实在没轻快活了，队长就叫他上街办点零七八碎的事。街里离家十来里路，去一趟给一块二毛钱的补助费，那年头叫人眼馋呢。到饭店来两盅，美!自从太划拉抓住队长偷苞米以后，他的自私心终于挣脱了缰绳，开始驰骋起来。他想：“你在社员会上说抓住如何如何，原来都是鬼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他哪里知道，于队长家八口人，一个人干活，只有偷点粮食，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
　　 在生产队没分(指实行承包)那时，生产队都快成他家的了，什么扫帚、木锨、马车上的绳子……他没有一样没有的，如果有一样没有，他就睡不着觉。你瞧，他家窗户下面的水泥板就是八O年生产队买回来搭小桥时丢的，后来便出现在他家窗台上。
　　 一到秋天，他简直象个搬运工。一样一样就不够他拿的了。一住工，他俨然一个大肚娘们，苞米穗子掖了满满一裤腿，衣服袖子。腰沿上还别了一圈。收黄豆时你再看，不知啥时缝了一个大跨兜，装了一下子黄豆粒，倒出来足有一升。就这样，他一天三趟，除了挣工分外，还偏得三升黄豆。怪不得家家都喊着没粮吃，他却养着三个大肥猪没事儿。久而久之，大划拉出了名，而且尖懒馋滑都学会了。但你别看他这样，一到年终评五好社员会上，少不了队长一顿表扬。什么起早贪黑放水，精心看护场院……年年还是乌拉头迈门坎儿---先进者(褶)呢。后来于队长下台了，大划拉却偷性难改。
　　
　　 四
　　 李老师和大划拉家挨着住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可倒透霉了。柴垛就象给他家预备的。有时碰见大划拉抱他家的柴禾，他只好躲开。有一次李老师又碰上了，看着一朵没烧几天就快没了一半的柴禾垛，他越寻思越生气，气得他冲大划拉的脊梁骨直吐唾沫。李老师终于下决心，打算非抓住大划拉寒碜寒碜他不可。
　　 一天黑天，李老师蹲在柴垛旁一动不动地等着大划拉。大约八点多钟，大划拉家门开了，一束电灯光送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大划拉。李老师急忙趴在柴垛旁，只见大划拉摇摇晃晃连四下看都没看一眼，直奔柴垛而来。李老师竟一时没了主意，吓得一直趴着没敢大喘气，直到人家抱着柴禾进屋了，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蔫了巴鸡地回去了。李老师躺在炕上，只好给自己圆场：“你说抓住他能把他咋地?上法院?不值得吧，那将来不成了仇人了。唉，过日子好坏不在乎那两把烂柴禾”。
　　 大划拉变得令人难以理解。他的头脑总有一个概念在闪现：“占有，占有……”现在虽然实行了责任制，但他对邻居也是一丝不苟。一有空儿就往地里钻，回来和去时都是走他家地，背上背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不是苞米就是土豆。可他家苞米从没少一个，土豆也一点没动。你看见你说?谁因为那点东西和他吵架。有一次经常和他闹的张三见他背着一书包苞米从地里出来，气愤地说：“这他妈大划拉真贪”。“贪?贪还没上你媳妇炕呢”。大划拉得意地说。
　　 张三想借着闹玩的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一边骂一边往身上扑：“杂种操地……”
　　 “唉，唉，蛤蟆操地上大坑要钱”。大划拉见张三真要揍他，一边说一边退。
　　 “你他妈滚犊子”。张三使劲一脚踢去。没想这小子一溜烟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骂：“叫姑夫就叫姑夫呗，还打啥”。你看，他成了一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人。
　　 大划拉还有一手功夫，那就是上谁家串门一般不白去。临走时你要不送一送，捎上一个东西就走，看见了就说借用，看不见拿回去就成他家的了。啥时你认出来，他也满不在乎地说：“我这记性，还寻思是我们家的呢”。说完还拍拍脑门，装出一副自责的样子。
　　 (五)
　　 李老师见大划拉是不想进泥里，自己只好拿过四齿钗子，进入冰冷的稀泥中，往上扔泥。一米多深的大坑，每扔一钗子就象双手攥着滚炀的铁锤一样，别说千儿块坯的泥，就是四五百块坯的泥，好劳力往上扔也够喘的。再说李老师又不会扔泥，人家会扔的都立着钗子上泥。他呢，却偏偏着钗子，又费力又不出活。等他扔完泥时，手上磨起了两个涨乎乎的大水泡和一个大血泡。他爬到上沿，简直象一滩泥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大划拉在上面也使出了全身力气，把他扔上来的泥全都脱完。这是少有的，也是惊人的。大划拉今天怎么啦?
　　 李老师爱面子，叫爱人做了八个菜。
　　 “来，喝”。李老师端起酒杯：“看把你们累的，脱多少算多少，什么四百五百的”。
　　 “来，喝点解解乏”。大划拉毫不客气地又斟了一杯。
　　 “晚上再喝吧，下午还得脱坯呢”。张三坐在炕里，喝了一口说：“最好喝柜里的”。
　　 “你他妈喝马尿谁管”。大划拉翻了一下眼，冲着张三说。张三的那句话就象一根针，扎在大划拉屁股上，使大划拉坐不住。他只好一个劲儿喝。喝完了李老师就给倒，倒上他就喝。一连喝了九钱盅七个。大划拉醉了。
　　 大划拉为什么听了“最好喝柜里的”一句话就坐不住炕，原来还有一个故事。
　　 大划拉去年做了一个买卖——卖耗子药。攥了一二千块钱。大划拉媳妇长脖子怕被别人偷去，把这些钱藏在了墙缝里。不料被耗子啃成啐片。大划拉媳妇怕大划打她，撒了一个谎，说钱被人偷走了。大划拉一听这还得了，那是他一年的“骗马功劳”，立即报了案。公安局来人一审露了馅，闹得满屯风雨。大划拉心疼钱，一来气狠狠打了长脖子几个嘴巴。长脖子没脸了，竟喝了耗子药。
　　 长脖子喝完耗子药后起悔来，便大哭大叫起来，邻居一见吃了耗子药，急忙套车送往医院。走到半路，大划拉骑自行车追了上来，火急火了地问。
　　 “你吃的是箱子里的还是柜里的”?、
　　 “是……是柜里的”。长脖子在车上有气无力说。
　　 “别去了，死不了。操你妈地吓我一跳”。大划拉迎住马车说。
　　 什么?车上人一听都气坏了，一齐骂了起来：“你这畜生，人都这样还攘熊话，真不不叫操。”有几个人下车扯住他的脖领子要揍他。
　　 这样人打他谁也不会管，打他一顿大伙才解恨呢，于是你一拳，
　　 我一脚。打着打着大伙儿就停下了，原来太划拉说柜里的是假药，是他自己做的假药。就这样大伙儿就用“柜里的”揭他的伤疤。
　　 今天他喝完酒就醉了，不一会儿就象中毒的样子直了眼，吓得李老师急忙把他送往医院。大划拉酒精中毒没有死，李老师却搭了二百多块，坯也没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