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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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有一天，我开始隐隐有些恨村子里那些人来，尤其是我的父母，这种感觉就像扎根于泥土中的小树一样一天天成长，后来终于长得枝繁叶茂，粗壮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时候正处于童年的懵懂期，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是恨，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对一些不喜欢的东西特别感到厌恶，我把这样的厌恶归为恨。我不喜欢父母把我管得像士兵一样严，不喜欢别人在父母面前当面夸我说‘你家小孩真听话’，不喜欢看到同龄的伙伴们在一起玩耍。似乎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我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而已。很多年以后才记起，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心里就已经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有天放学回到家，我妈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说我爸年轻时候在中越战争时期当过几年义务兵，由于我爸在部队各方面表现都很突出，深得上级领导的器重（那领导是当地的一个军官），三年服役期满后，那领导有意让我爸留下来做他的上门女婿。这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大好机会，很多人都盼望着能巴结那些有权有势的军官。面对这个难得的机会，我爸婉言谢绝了，他毅然回到了这个贫困落后的小山村。后来在一个山旮旯里认识我妈，然后有了我。
　　 听了我妈说的这个故事以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有力恨他的理由：那就是他让我和他受尽了一切苦难。内心里，我有些鄙视他。就是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好，无非就是他的衣胞之地，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坚持回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当初他留在部队，也许我会是一个军官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农民的子弟。
　　 后来我把对他的一切厌恶归咎于他的贫穷。如果他不穷，我不会被他管得那么严，让我没有喘气的机会。这是一个奇怪的逻辑，有些牵强附会，但我固执地认为就是那样；如果他不把我管得那么严，每天放学回家后，我会有时间和其他伙伴在一起玩耍；如果每天我能和其他伙伴在一起，我想我会像每个人那样开开心心，笑容满面，那么后来我就不会变成一个‘像个女孩子’一样的男孩，也许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灰色会更少。
　　 关于童年的记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最关键的还是一个人。那是一段最单纯和美丽的花季少年，与爱无关，与性无关，与贫穷无关，与富贵无关，只与八岁有关。我是个早熟的人，或者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家的孩子早成熟，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个成熟的大小孩，那时候我八岁。每当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仍旧是个孩子，老师眼中‘听话的学生’，其实是个内心激流暗涌的小愤童。
　　 那年是小学五年级，十一岁，我仍旧是父母手中的棋子，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突然有一天，听说有个女同学要随她父母搬家到城里去，当时听了没反应，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少了一个人，所以班里十六个学生变成了十五个，加上以前那个语文数学老师，还是十六个。可我知道，就是少了一个。很奇怪，那个女同学走了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她，只是想起，从不会梦到。想起以前我们没有说话的日子，我偷偷在窗户边看她和别的女孩子玩耍。每次想起她，我总是会独自留泪，独自悲伤，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悲伤。
　　 后来上了初中，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女同学。但我不会流泪了，也不会感到悲伤了，只是有时候会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更后悔没有向她吐露心迹。那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胆子大了一些。初中学校里时兴“表白”和“喜欢”，很少听到“暗恋”。某班某男孩喜欢上了某班某女孩，某班某男孩向某班某女孩表白了。在这个大环境的潜移默化下，我也有些开化了，开始有点为当初的暗恋感到卑微和窝囊，具同学们的说法是‘不是个男子汉’。于是，我开始后悔了。
　　 初中三年，如果没有记错，我的成绩还算可以，初三那年还得了奖学金。但依旧孤单，依旧卑微，不敢和女孩子说话，不敢问老师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广泛，恨，也越来越没道理了。对那些不喜欢的东西，我总是感到无比愤怒，像一只发飚的小马。恨那些女同学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精，恨那些成绩比我好的男同学和那些妖精说话，他们成绩比我好，能和女同学说话是理所当然的，我不太恨，可是有些成绩一塌糊涂的男同学居然也不要脸的去和那些骚媚狐狸精说话，我似乎觉得自己享有的权利遭到了他们无比残暴的侵害。有好几次我都暗下决心，有女同学来请教我问题，我就鼓足勇气和她说说话。可是一次次失败的结果证明，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如果我说了一句玩笑的话，像‘你的头发真好看’，这时候，那女同学准会瞪着一双牛眼看着我，就像眼前的铁树开了花一般。有很多次我就被这样的目光刺得萎缩了。在她们眼里，我已经被定格成了一棵树，一棵只会讲解问题而不会开玩笑的铁树，就算你想改变自己，别人也不会接受了。后来，我渐渐成了一个冷酷的哑巴。
　　 其实我不想做一只沉默的羔羊，我也想像别人一样受到大家的关注和青睐。因为我不会说，所以只好选择做了，但无论怎样的做法我都把和女孩子说话排除在外。那时我还没发现一个有用的做法，只是一味地叛逆，去喝酒，去打架，喝酒喝到别人对我说‘大哥，够意气’，打架打到牙齿落，别人的或者自己的，落了不算，还要牙齿和血一起吞，这才算真正的‘英雄’。可悲的是，大多时候我喝酒都喝不过别人，打架也常常是自己吃亏。
　　 我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一半，但这样的做法只是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注，而没有受到他们的青睐。比如老师们戏称我是‘混世魔王’，同学们暗地里叫我‘痞子张’。后来我终于发现一个有用的做法，那就是提高自己的成绩，争取拿到奖学金，做给他们看看，咸鱼也可以翻身。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赢得他们的称赞和青睐的目光。这是一个好办法，也很合适我不和女孩子说话的习惯，还不用喝酒和吃亏，只是拿奖学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我天天埋头苦读，天不亮就早起，从家走半个钟头的山路到学校，每天来回往返四次。这段时间，在老师眼里，我成了一个‘有悔改之心’的好学生，在女同学眼里，铁树还是铁树，只是变得更沉默了；在家长眼里，我还是那个棋子，在邻居们眼里，我依旧是个‘善良老实的乖儿子’。在我自己心里，有一股激流在暗涌，我相信有一天它会汹涌澎湃地从我的心房涌向每个认识我的人，让他们看到另一个不一样的我。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我做到了，初三新学期如愿以尝地拿到了奖学金。老师和同学们关注青睐的目光无限地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有一种终于征服敌人的感觉，而那些女同学的目光却让我有一种想犯罪的冲动。被冠以‘年级第二’的光荣称号后，我有一种被光环包围的自我满足感。有那圈灿烂耀眼的光环作为花香，我想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蜜蜂应该会闻香而至了吧。然而事实是，那些妖精不但不来请教我问题，反而比以前更加远远地躲着我了，别说开玩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仿佛我变成了一个瘟神，花香变成了毒气，我的梦想宣告破灭。于是，我糊涂了，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能融入一个群体？我始终找不到答案。后来终于明白，我在学习成绩上突出表现自己，有很多原因不是为了容入一个群体，而是为了赢得一个谈心的好朋友，而且这个朋友必须是女同学。
　　 大概是天性如此，我喜欢女同学，不喜欢男同学。“女同学”在我心里可以用很多美好的词语去修饰，比如“单纯”“美丽”等等，而“男同学”则是“低俗”“肮胀”等等。
　　 关于努力学习的另一个动力和原因来自家人。记得他们跟我说：“我们已经很穷了，希望你在学习上有所表现，高出别人。”，也就是说，穷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虽然我恨他们，但我不至于泯灭良心去怪罪他们什么。生命，它不是我能选择的，人生的命运，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则改之。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时常又很矛盾，总是会遏止不住去恨身边的每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人，对于男孩子，我没来由的鄙视他们，蔑而远之，就像有本书里写的那样：男儿是泥做的皮肉，浑身污浊逼人，披着一身臭皮囊。对于女孩子，我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既害怕自己伤害到她们，又希望得到她们的友谊。爱之，又恨之，爱之欲气生，恨之欲其死，因为渴望而爱，因为得不到而恨。最后只能远远地观望，在爱与恨的中间，我选择了沉默，沉默只是不说话而已。
　　 后来我很幸运在那枯燥乏味的学习中还能听到一个除了和人说话以外的另一种声音，那是一台小小的收音机。那年是初二吧，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个袖珍型小收音机。一开始我就被它迷住了，发现它能听音乐，听新闻，听笑话。觉得神奇无比，当时真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稀奇的东西。里面总是有个呶呶不休的小人在说话。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它唯一的听众。孤独的岁月里，那台小收音机成了我的忠实伙伴，我宁愿相信这个伙伴是个女的，是她静静地陪我度过了今后几年孤独的读书岁月。
　　
　　 2
　　 不谦虚的说，我的成绩还是可以的。所以，初三那年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安顺一中，那是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老师和家人都希望我能吐气扬眉一翻。结果最后功亏一篑，才考了550分，差5分就录取。当时听到这个结果，我心里无味杂陈，有些复杂。好险！幸好我场上把握得当，不然差一点就录取了。感觉就像一个美丽的光球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如果我一伸手，它便落在我的手中，唾手可得。可是我没有伸手，我只是眼睁睁看着它远离我而去。我没有叹息，只是心里有原由地更恨了。我知道我在恨什么。然后我神秘地笑了，没有人知道我笑什么。
　　 高中上了四年，共三个学校。第一个学校叫枫林高中，很有诗意的一个名字，是一所私立学校，半军事化管理。很严！除走读生外，寄读生平时没事一律不许走出校园半步。半月放小假，满月放大假。学校师资力量比其他学校高，都是本科以上具有5年以上教学经验的老师。不难想象，满足这一条件的老师年龄都至少在30岁以上了。记得学校年龄最大的一个老师75岁，学校专门为他请了一个保姆，他每天上下课的时候，由保姆扶着。我们班那个老色鬼数学老师位居第二，他68了。
　　 学校的收费标准与它的师资力量成正比，这取决于那个私人校长的意愿。学校有学生三百多人，食堂是他自己家人承办的，校园里唯一一个食品杂货店由他老婆一手抄持。一个学生半个学期收费960，还有学生们每月的生活费都全消费在他的地盘里。我不知道半个学期下来，全校学生他赚了多少。
　　 因为家里距离学校比较远，我不得不住校。一进这个学校我的成就大不如前了，努力还是努力，只是再努力也是事倍功半。功课太多，总是很忙碌，但还是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不过还能维持在前十名左右。
　　 关于这个学校的记忆，有太多难忘的东西，首当其冲的是晨跑。那简直是受罪，每天早晨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暴风骤雨，六点半准时响起永远不变的“同一首歌”音乐，雷打不动。以至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只要一听到那熟悉的音乐，我总是会反射性地做出掀被子的动作。
　　 第二个记忆是关于一本书。记得那年是高一下学期，不知道班里哪个同学从家里带来一部金庸的小说，叫《鹿鼎记》，有好几本，同学们每天在班里争相传阅，男男女女，无人不读，而我却是个例外。不是我不喜欢看小说，而是没时间，当时是这样想的：现在好好学习，等以后上大学了有时间再看。
　　 那事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那么死心眼，为什么不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呢？因为直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我依旧没时间看那本小说。生活依旧忙碌，甚至比以前在学校更忙碌了，而且现在看书的心思已被每天的琐事消磨怠尽。突然明白两个道理：一，做什么事都要趁早，机会来了就别错过；二，生活中的事情接二连三，总是忙不完的，我“愿有所息”，但“生无所息”。
　　 第三个记忆是关于传递小纸条和追女同学。这两件事是可以混为一谈的，传递小纸条就是追女同学，或者说追女同学就是传递小纸条。记得那时我的海拔比别人高一头，视力也比较好，被老师安排在靠墙左边最后一桌，那是教室的一个角落。见不得人的行当通常是在课堂上进行的，我同桌能有本事把纸条从这个角落传到前面靠墙右边第一桌。那是一个小骚货，妩媚得像是中了邪，班里好多男同学都被她湖弄得团团转，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群下。
　　 这是我至今最懊悔不已的一件事了。那时我也写过纸条，但纸条上写的不是对某个女同学的思念和仰慕，而是考试题目的答案。
　　 突然有天上课我接到一张奇怪的纸条，上面写：哥，你可以做我哥吗？
　　 后来，我有了第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叫郭小兰，平水的，是个有着一张鼓鼓圆脸的女孩子，眼睛很大，说话的声音像驴叫。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和模样。只是不知道，今天，她的人在天涯何方？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曾经突发奇想而认的哥哥。
　　 可惜郭小兰只是我一个干妹妹，而不是情妹妹。当时觉得那样处着很好，一本正经，不敢越跃，只敢想，却不敢往那方面发展。我给她听收音机，她给我说心事。我不说话，只能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因为那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