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覆盖了渭水中流淌着的愈加强烈的耻辱，覆盖了那匹白马临死前的不甘的嘶鸣。我在长安看了七年的雪，没有一场雪比今天的大，以往这个时候，也并没有现在来的寒冷。
　　
　　 今天这天气，适合去喝一碗羊肉汤。
　　
　　 崇化坊到西市的路也并不算远，我喜欢到老杨那里，他做的胡饼比这条街大多数人做的都好吃。羊肉汤平平常常，肉肆或是这些摊贩做的羊肉汤大径相同。
　　
　　 “你好几天不来了，我以为你又离开了。”
　　
　　 老杨的生意在这一片很是红火，很大程度在于他的手艺，我最初喜欢来这里亦是如此。
　　
　　 “我是懒得出门，一个多月的奔波，不应该在家里休息几天嘛。”
　　
　　 我走到最里面坐下，这个位置是老杨给我留的。不管我来与不来，这案始终空着。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管多忙老杨也总能回我几句，直到来买吃食的人空了，他才端着我的羊肉汤过来。
　　
　　 “老样子，你喜欢吃辣，放了些茱萸。”老王又鬼鬼祟祟地靠在我耳边：“我这里有胡椒，要不要？”
　　
　　 “又是你捡的？”
　　
　　 他知道我不喜欢胡椒的味道，却总是喜欢在我面前显摆，胡椒的价格太贵了，长安城的勋贵们和那些赚的盆满钵满的商人才会选择使用胡椒粉来遮盖羊肉的膻臊味。普通人谁会购买胡椒做调味，花椒才是更好的选择。
　　
　　 “有个胡商运货物，走到这里恰巧把这胡椒掉了出来，被我捡到了。”
　　
　　 老杨有点小得意，四十多岁的他像是一个得到了蔗糖的稚童，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甜味能够让他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意志满满。
　　
　　 他不可能会在西市捡到胡椒，这是常识，我并没有拆穿，转而谈论了其他的话题：“你的羊肉汤涨价了。”
　　
　　 “是，各个坊都涨了，肉肆的羊肉更贵，果蔬，粮食更是天价。”
　　
　　 “前些日子颉利那个杂毛不是送来了上万口羊。”
　　
　　 “那些羊怎么会到我们手里，长安城几百万人，勋贵何其繁多。在这场大雪中死的牛羊同样不计其数。”
　　
　　 “天灾人祸，避无可避，今年的雪只不过比往年来的早了些，那些人……”
　　
　　 粮食也涨价了，这不是个好兆头，五姓七望的嗅觉比狗都灵敏，那些商人哄抬物价，是受到谁的示意一目了然。
　　
　　 “噤声，不可多言，祸从口出。”
　　
　　 我不再说话，喝光了碗里的羊肉汤。时代的背景，生长的环境让我们的认知有着极大的反差，也仅限于此。
　　
　　 我是个害怕孤独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我总是希望能够交上那么几个朋友，可我还是太年轻了，八千多年的行走，我依旧是太理想主义的，我总以为每个问题都能找到答案，每一次停留都会获得收获。
　　
　　 可事实并非如此，如同我第一次见到有穷氏，虚伪又热情，新鲜又浪漫。而如今呢？不得不承认，潜移默化中我已经悄悄地换了性格。
　　
　　 回不去的日子总有他回不去的道理，从什么时候呢？是我告诉帝乙他的小儿子辛不适合做君王？是嬴渠梁东出函谷之势已成，商鞅车裂于咸阳？是快饿死的难民们易子而食还要标榜浪漫且美好的魏晋之风？是三百多年的尸横遍野，山河破碎，汉人几近亡种？是睢阳城的‘太平时羊乱世妾’？是汴京响起了金军的马蹄声？
　　
　　 不是，都不是，我从深渊爬出来，看到的依旧是黑暗。佃户的孩子在分苗，工匠的孩子在跟着父亲打铁，商人的孩子仰望着学院。都城再怎么繁荣昌盛，宫殿再如何富丽堂皇，他们一直都是在阳光的背面。只要把垃圾都藏在黑暗之中，世界看起来自然就歌舞升平了。
　　
　　 “我要离开了。”
　　
　　 说话间站起身便往外走。
　　
　　 “去哪？”
　　
　　 “河东道。”
　　
　　 “何为？”
　　
　　 “寻友。”我看着老杨，知他瞒我甚多，而我也同样对他有所隐瞒“崇化坊的房子要经常找人打扫，今年这场雪也只是开始，明年……明年不要种粮了，我在屋子里存放了很多粮食，省着些用足够你家里吃上两年了。”
　　
　　 “此去多久？”
　　
　　 “三五年，或是，不回来了。”
　　
　　 长安，我喜欢这座城市，也仅仅只是喜欢。
　　
　　 “老杨，那些事还是不要做了，我走之后，长安城的不良人就成了疯狗，该结束了。”
　　
　　 突然间的身体不适让我险些摔倒，看来我还是说多了，我只是一名看客，也只能是一名看客，还好，这次只是伤风，一个小小的惩戒。
　　
　　 月光散在雪地，前路如此明亮，车轮滚动压碎冰雪的声音最适合下酒。酒将尽，再回首，长安城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看不真切，不可磨灭。
　　
　　 历尽红尘三千劫，细数长安最风流。
　　
　　 那么，我在绛州等候你的消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