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还是晚秋的时候，北国大山里的早霜已浸红了枫叶，染黄了银杏，继而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吹秃了白杨树。只有军营周边的那片柿子林，还稀稀疏疏地点缀着灯泡般的红柿子，让人觉得一点点生气，一星星喜气。
　　 部队在国庆节这天照例换了冬装，只有刚刚提升副连长的老常还穿着秋衣秋裤，他不愿意穿上那身和全连一样的老棉袄，那身臃肿的老棉袄，套在他不算挺拔的身上，仿佛像只笨狗熊。也不是老常特别抗冻或爱美，今夜他要做新郎。
　　 婚礼在团部的招待所举行，新娘是个穿一身大红绸缎夹袄的唐山姑娘，白净、聪慧、漂亮。和身边敦实、黑不溜秋的老常相比，那真叫鲜花插在牛粪上。可那个年代，姑娘就爱嫁当兵的，军人是全国人民都要学习的榜样。
　　 老常提拔前，是我们的二排长，因此婚礼也就把我们三个班长叫上了当伴郎，那个意思很明白，酒场就是战场，酒瓶子就是手榴弹，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一遭了，千万不能让谁给砸了场子，放平了新郎。老常经常教育我们说，平常稀稀拉拉的，关键时刻要瞪起眼来。
　　 我们这三个班长虽说不都是一年的兵，可全是老常带出来的。记得从新兵连刚下老连队的第一个周末，我躺在双人床的下铺上无聊地翻书，这山沟沟里，本就没什么风情，叫寒风一吹，水干了，山秃了。走没处走，去没处去，下了操的小兵们，往床上一坐，活脱脱的像是个打坐的和尚。周末没处去，干脆把自己放平了压床板。
　　 不知什么时候，从上铺吊下个行军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抓住行军壶刚想撂桌子上，上面的班长老常发话了：小伙子，喝口吧，喝了不想家。我打开壶盖喝了口，满嘴的地瓜味。对这种地瓜酒，我是一点不陌生。我祖父在乡下农闲的时候，就会做这种地瓜老白干。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祖父就用筷子头沾了给我唆，到十来岁时，我就成了小酒鬼。反正也没事做，望着老常鼓励的笑脸，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半壶酒浇下了肚，借助酒劲，睡了一个下午。从此和老常成了酒友。四班长和五班长两个酒鬼也是老常这么调教出来的。后来老常升了排长，我们这三个新兵蛋子也都陆续当了班长，也常常跟老常一样，到了周末就到附近的村庄买地瓜干酒喝，这叫有样学样。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双方父母都不在现场，那就遥拜了两拜。忠孝不能两全，当兵卫国讲的就是奉献。末了就是新郎给战友们行个军礼，新娘弯腰鞠个躬，大家就开吃。那个年头国家还很穷，部队又是在个山沟里，能有啥吃的？除了最后上的老母鸡炖汤，其余大多是些个素菜，有几条像鞋带粗细的肉丝儿，就算个肉腥儿，炒个鸡蛋也算荤菜。炒黄豆、炒花生，就连切了丝的咸菜疙瘩也算了个菜。没得吃，就狂喝呗。一众坏小子，接二连三地找新郎灌酒，可以说是争先恐后。我们三个班长每天吃饭前都组织部队吼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那歌不是白吼的，也不是口是心非，那是发自内心的。此时，我们真就把酒场当了战场，酒瓶子当手榴弹拎着就冲上去了，以一当十，拼了命帮老常挡酒。嘴里喝着，口里还得唱着，“感情深啊一口闷哪！”“感情铁啊喝出血啊！”一直折腾到营房里响起熄灯号，总算保住新郎没躺下。
　　 新郎没躺下，我们这三个班长可就惨了，我和四班长喝醉了，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回去。五班长虽然也喝了个红脸关公，脑袋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但这个来自河北保定的家伙，硬是瘦驴拉硬屎——硬撑着。不仅没趴下，反而跟着招待所的兵一起收拾桌椅板凳，一双牛眼还咕噜噜的转个不停。连长见了，就给他临时下了“命令”，让他潜到老常窗下听壁脚，听新婚小两口的悄悄话。或许是酒精上了头，这家伙居然就去了。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半句话，倒是酒劲上来，倚在人家的窗根下，打起了呼噜。
　　 老常是啥人呀？机灵着呢。军中这传统节目他见得多了去了。半夜里，他悄悄开了门，拿了凉茶顺脑袋倒进了五班长的脖子里，把五班长冻得一个激灵醒了。老常压低声音骂道：这大冷天的，你睡在大风口上找死呀？你冻死了，我这个副连长还做的成吗？他把自己的军大衣往五班长脑袋上一捂，轻喝一声：滚，赶紧地给我滚回去！五班长说，他听到了新娘子银玲般的笑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这三个班长喝喜酒的事儿，在军中就成了个笑话。
　　 据说酒是大禹时仪狄发明的，大禹喝了之后，觉得味道很美，却从此疏远了这位酒的发明者。他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夏朝传到他的后代子孙夏桀，果然因以酒为池，“使可运舟，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沉迷其中而亡国。
　　 后世君王因此做了酒诰、酒戒、酒规，但是，即使如此，仍然挡不住人们对酒的热爱。李白就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你看，不惟人爱酒，就是天地都是爱酒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酒仙李白的眼里，酒中滋味美好而畅快。
　　 酒这东西，真是奇妙，能让人精神兴奋，也能使人神志迷离。“酒壮怂人胆，酒亦卸人妆。”胆怯者喝了酒壮胆，苦闷者喝了酒浇愁，喜庆者喝了酒开心，就算鲁莽者到了酒桌上也成了谦谦君子，酒杯到了军人手里，那就是一身的豪气。自古以来，将军出征，军人上阵，无不喊一声：拿酒来！
　　 当然，喝酒也不能过头，自古来喝酒误事者多矣，像张飞那样，出征前，喝醉了酒揍人，以至于稀里糊涂脑袋搬了家，致使刘备的蜀国从此一蹶不振。所以，老常就经常教育我们，酒可以喝，但不能喝过头。平常节假可以喝点，但军训时不能喝，执行勤务时也不准喝，学习培训时更不许喝，谁犯了混，别怪我老常不认人。在老常的教导下，我们这三个酒鬼，还真就没误过事。
　　 也是我们老排长老常料事如神，一顿臭骂撵跑了五班长。五班长披着寒夜里的星光，趔趔趄趄地往连队赶，走过山脊线的时候，透过山光，他看见有五六个人也在往我们排的驻地赶，其中一个人他认识，那是团里的军务股长，手里还捏着个哨子。五班长是全连有名的机灵鬼，他心下一惊，立马抄了近道穿过小树林进了营地。他摸黑摇醒了我和四班长：快起来，有情况！军人就是军人，一听有情况，立马醉眼惺忪里翻身下床。等到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已经招呼全排打好背包，操枪列队集合。四班长主动代理排长，根据上级检查组的号令，带领全排开始武装越野。
　　 山路崎岖，山里一片漆黑。四班长在前带队，五班长中间压阵，我在最后垫底收容。没有排长，我们三个班长主动配合，默契协同，虽然事发突然，地形复杂，但三十多个兵，阵型不乱，没有一个掉队的。
　　 走着走着，天空忽然飘起雨来，部队在一条小溪前停住了。我从后边赶上来，看了眼黑乎乎的溪水，在岸边捡起根树枝向下探了探，觉得不是很深，就仗着还没完全消解的酒劲，脱了长裤，甩在肩上，带头走了下去，溪水很凉也很急，但确实不深，刚刚没膝。我一手用树枝探路，一手护住枪，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过溪水，很快上了岸。
　　 四班长见我安全上了岸，就带领全排也都涉水前进。黎明时分，我们在翻过一道山梁后，来到一座山崖下。部队刚想歇歇脚，军务股长下令：现在遭遇敌人化学武器袭击，迅速离开毒气区。我们立刻命令全排穿上雨披，戴上防毒面具，跑步前进。戴着有活性炭阀门的防毒面具跑步，令人窒息，非常难受。但是，命令就是命令，每个士兵都懂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我们带着部队跑了大约一刻钟，防毒命令解除。断崖下，是个新设立的临时靶场。
　　 突然摘下防毒面具，双眼迷离，胸口还在高低起伏大喘气，军区检查组，要看我们无依托射击。军务股长要我们进行“战前”动员。四班长和五班长怂恿我说，六班长，你读书多，就你说吧。我也老实不客气，对全排动员说：我们红星营是胶东老八路的传人，我们军长是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我们是一支打过长江，跨过鸭绿江的英雄部队。我们的老排长说过，战场上只有胜利没有失败，训练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我们要给老八路、老红军长脸，不许丢人。完成今天的训练任务。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坚决完成任务，争取优良成绩！”一阵血性的回答，犹如狼吼。狼性，是我们这支部队的红色基因。当年，我们的前辈就靠着这种血性、狼性，攻济南、战上海、血洒长津湖，立下赫赫战功。这一声声狼吼，响遏流云，雨停了。
　　 弟兄们，我们三个打头阵，大家按我们的样子跟上，谁也不许当狗熊。说完，我转过身来，向首长们行了军礼。报告首长，可以开始。
　　 持枪。立姿装子弹。开始射击！随着军务股长的连续口令，我们三个班长一起站在迎面而来的风头上，举起了冲锋枪。对面山崖下，竖起三块半身靶，三秒出靶，三秒隐蔽。枪响靶落，三个人都是10发10中。接下来是士兵56式半自动步枪跪姿半胸靶射击。一声声清脆的枪声在山间响起，震得树梢上的雨滴滚落下来。不等全排射击完毕，一位老将军已经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拾靶检点，全排总评成绩优秀。军务股长听了首长们一阵低语后，走到我们队伍前，当场宣布，给予我们三位班长分别嘉奖一次。
　　 首长们说，二排在没有排长的情况下，三位班长主动分工合作，配合默契，部队训练有素，临阵不乱。对今天的节日战备抽查结果，非常满意。
　　 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路高歌返回营区。走过大门岗哨时才发现，团部首长和我们的连长、指导员正带着全连列队迎接我们。那一阵阵的热烈掌声，仿佛我们是刚走下战场的英雄。我开心地大口呼出两口长气，这才发现口中还有酒味儿。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老常和连长、指导员再次把我们三个班长招呼到一起，说是昨天的酒没喝好，今天是周末，为了我们给团队长了脸，给连队争了光，再犒劳我们一次。连长说，军区国庆假日检查组听说老常新提了副连长，新任排长还没到位，就特意抽查你们排，要来个突然袭击。不想你们三个臭小子还都不是孬种，喝醉了酒都能应付过去。这样的兵，上了战场，也让人放心。今儿警报解除了，大家一醉方休！
　　 这顿酒钱自然是老常出，三位老部下给他争了面子，他那张黑脸乐成了一朵黑牡丹。不过，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三个班长，今天全“叛变”了，调转枪口，对准了“师傅”。一人一颗“手榴弹”，晃荡着酒瓶子拼命地灌他酒，不多时就把他灌成了大舌头。心疼得在一边喝茶的新嫂子直掉眼泪儿。连长和指导员却不管不顾，还拍着手儿乐。新嫂子急了，动手来夺我们的酒瓶子。我们三个一起说，嫂子，要不我们也敬你一杯？
　　 副连长老常听了我们三个班长的话，原本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忽然就站起来，挥起他的大手臂，扫落了我们的酒杯，伸着长舌头大声嚷嚷道：你们三个坏小子，吃了豹子胆了，还想吃嫂子的豆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坐下、坐下。他见我们一个都没坐下，就又大喊了一声：都坐下！然后，搂着新嫂子的细腰儿，一巅一巅地开溜了。
　　 我们三个知道，依着老常平常的酒量，我们三个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就是再加三个也不一定能够把他喝倒。他今天是自己高兴，自己把自己放倒了。
　　 看着老常歪歪倒倒的身影，连长和指导员放声大笑。
　　 回到江南已经四十多年了。每当想起在北国戍边时的酒人酒事，心中还是暖暖的。老常后来当上了某地的检察长，据说，自打当上检察官后，他就从此滴酒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