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妹儿不是个哑巴，而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这样叫她，从我记事起，她一直都是没有名字的。听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也没有个孩子，孤寡了一辈子。她是五保户，因为孤身一人，每个月拿着国家高额的补助，从来不差钱花。后来国家还为她建了新屋，村里每个月都有人把钱拿给她，想吃便吃，想用便用，不知眼红了多少人。
　　 只可惜，她是个疯子。
　　 人人讨厌的疯子。
　　 她最爱到处讨饭吃，尤其是我家。
　　 每天爷爷一走，她便来了，死皮赖脸地坐在门前桂花树下的石板上，比划着手，对我奶奶说道：“给我一碗汤嘛，就一碗汤诶！”
　　 一碗汤多简单，可是除了我奶奶，几乎没有人再愿意给她了。除了有时候邻家怕她不肯走，才给她一碗清汤打发了。
　　 若是不给她，她总会在那儿坐到傍晚，最后骂骂咧咧的走了。
　　 她害怕我的爷爷，每次都要等我爷爷走了，她才肯来。 她总是要绕过一条小路，慢吞吞地走到我家门前，手里还杵着一根拐杖。她四处东张西望，见没有其他人时，就径直跨过小院，厚颜无耻地在我家的凳子上坐下了。
　　 而我最是讨厌她。
　　 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总是在那张有些沧桑的脸上做出丑陋的表情来。
　　 每次奶奶要给她饭时，我都要在一旁不满地叫道：“奶奶，您别给她！她自己有那么多的钱，不自己去吃，凭什么要到处疯疯癫癫地乞讨！”
　　 奶奶说：“她就是一个疯子，你莫跟他计较。都是七老八十岁的人了，就给她一点了，老了啊，都不容易。”
　　 “切。”
　　 我望着门外坐着的老人翻了个白眼，幽怨地看着奶奶：“您就是贪图那点儿小便宜！就因为她有的时候给您送豆腐，送吃食！”
　　 “别人家都恨不得避着她，怕惹上事，您为什么还要把这样一个大麻烦引在我家来呢！”
　　 奶奶没再说话了。她走出门将碗递给哑巴妹儿，对她说：“你喝了赶快点走。”
　　 哑巴妹儿接过碗，皱巴巴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连声着说：“多谢呐！多谢呐！你是个好人呀，全家有福哇！”
　　 屋内的我轻轻别过眼，一阵烦躁。
　　 从小到大，不知使尽了多少法儿，她还是常常跑到我家来。她害怕我爷爷骂他，但是却总缠着我奶奶，还经常“挥金如土”送东西给我奶奶。奶奶也老是骂她，骂她“砍脑阔的”，可是不管我怎么阻止，奶奶总会给她给一点吃的。
　　 我想，奶奶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有几分友好的人了。
　　 奶奶总爱让哑巴妹儿给她洗头。隔三差五，哑巴妹儿来的时候，奶奶便要让她帮助洗头，而工钱便是一碗米饭了。
　　 我给奶奶洗的时候，奶奶总说：“还是哑巴妹儿洗的好些。”
　　 有一次，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恼羞成怒，将木梳“啪”的一声摔在了青石地上，摔成了两半。
　　 我冲奶奶大声地吼道：“那您让她来给您洗啊！最好天天来！叫我干什么！”
　　 心中一片委屈，仿佛有无数的蚁虫在啃食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
　　 奶奶慌了，不顾还在滴水的头发，连忙轻声对我说：“奶奶不是那个意思……”
　　 “您还能有什么意思？您不就是可怜她吗！她有什么好可怜的，衰老不是懒的借口！她明明有无数的钱可以自力更生的，凭什么四处倚老卖老啊，脏了我家的地，她配吗！”
　　 我抹了抹眼泪，不管不顾身后的奶奶，一个人跑远了。
　　
　　 “砰！”
　　 我独自坐在小塘边，将小石子一个又一个扔进了池塘里，看着它们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然后又转瞬即逝，毫无痕迹。
　　 过了一会儿，我将头埋在了手臂弯里面，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我恨极了，那个讨万人厌的哑巴妹儿，她凭什么巴结我奶奶，抢走我奶奶的爱……
　　 我恨她！
　　 从那以后，每次她一来，我都把门“砰”地一关，眼不见为净。
　　 哑巴妹儿也问了我奶奶好几次：“你屋这个妹儿啷个了？”
　　 奶奶总是匆匆赶她走：“你快走哇！要是把我乖孙女儿惹哭了，她爷爷打你！”
　　 我不知道哑巴妹儿听没听懂，反正她还是来。
　　 三番五次地来我家，只为讨一碗米汤喝。
　　 有一日，她去街上把白头发染黑了，又跑到我家门口坐着，对奶奶说道：“染了就变年轻了，我还要再染一回，我要嫁给杨江呐。”她高兴得指手画脚，那样子好不滑稽。
　　 刚好经过小院的我闻言讥笑道：“你要不要脸啊？人家才多大你自己心里面还没点数吗，你都幻想了这么多年了，还在幻想啊，别人根本就不收你的那些东西，啧啧啧，疯子疯子，疯子！”
　　 哑巴妹儿的脸色变了变，气急败坏的指着我，“你胡说什么！杨江就是不好意思收，我马上就要嫁给他了！”
　　 我“啪”的一声打下她指着我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径直走开了。
　　 留下哑巴妹儿在身后气愤地同我奶奶告着状：“你看看你屋那个妹儿，说的些什么话嘛，我还要嫁人呢……”
　　
　　 杨医生是村口的大夫，叫什么我忘记了，反正不叫杨江。他不过30几岁，而且是有家室的。只有哑巴妹儿一个人一直叫他杨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听奶奶说，哑巴妹儿有一次摔了，杨医生给她把了个脉，她从此就春心萌动，念念不忘了，一直想要嫁给他。她三番五次地送了好几次东西，都被人家拒之门外了，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幻想便是幻想了好多年了，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年轻女子，还未出阁呢。
　　 真好笑……
　　 或许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没能忘记她心心念念的杨江吧。
　　 次日的时候，她又来了。
　　 奶奶正在外面挽着枯草，小白猫蜷卧在她的脚边，睡得正香。
　　 哑巴妹儿走到后门，见没有人后，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到了灶前，拿起瓢就开始舀锅里面刚煮好的，还没有出锅的饭。
　　 “你住手！”
　　 楼梯暗处懒得动的我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出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碗：“你干什么，怎么这么不要脸呐！你滚！你滚！”
　　 她似乎是怔了一下，呆呆的望着我，望了好一会儿，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几丝无措。
　　 看到她无动于衷的这副样子，我忽然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冲她吼道：“滚啊！滚啊！”
　　 她愣了愣，终究还是放下了瓢，一个人走了出去。
　　 她没有去找奶奶，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兴许是去别人家讨饭了吧。
　　 我将瓢放回锅里，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刺痛。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悄悄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果然去了邻家。
　　 正是傍晚时分，人们正在屋里忙着做饭，哑巴妹儿一个人坐在了外面。
　　 这时，邻家的小孩突然窜出来，两腿一拌，摔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远处的我正欲帮忙，却看见哑巴妹儿轻轻地杵着拐杖站起身，将小孩慢慢扶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步，轻嗤一声，然后看着她。
　　 她用老瘦的胳膊拍了拍小孩的后背，说道：“不要哭啦！以后我和杨江也生一个跟你一样的乖的娃儿啦。”
　　 果然，疯子就是疯子，我在不远处腹诽。
　　 这时，小孩的妈妈出来了，看见了哑巴妹儿，连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对着她大声凶道：“你做什么！”
　　 哑巴妹儿没有理她，只是伸手想要摸一摸小孩的脸。这时，小孩的妈妈抱着孩子后退了一步。
　　 “去你的，要不是你是个老人我不敢动你，你再动我乖乖，我不要你好看！”小孩妈妈大声的说道，眼中满是嫌恶，唾沫星子喷了老远。
　　 哑巴妹儿收回了手，望了小孩妈妈一眼，随即骂骂咧咧地转头走了。
　　 “呸！你还敢骂我！”小孩妈妈朝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哑巴妹儿边骂边走，骂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过了一会儿，她不再说话了，只是低沉着头，一个人走远了。
　　 她步履蹒跚，向来还比较健硕的她竟呈现出几分老态来。
　　 是了，她快八十了呀。
　　 我也低沉着头，悄悄回到了家去。
　　 天也快黑了。
　　 ……
　　 半个月过去了，哑巴妹儿再也没有来过。
　　 许久之后她再来的时候，我和小伙伴正在路边的篱笆后面斗蝈蝈儿，没有发现她。
　　 听奶奶说，那天她又找奶奶讨饭吃了，一如既的讨人嫌。
　　 她走的时候，我正好伸出头看见了她。
　　 我眯了眯眼，丢了一块小石头过去，砸中了她的后背，然后飞快地蹲下身来，透过篱笆的空隙观察外边的情况。
　　 我看见哑巴妹儿似乎是感受到了，转过了身。她皱了皱眉头，眼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难看至极。她往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之后，又杵着拐杖继续向前走去。
　　 我又拿起一块较大的石子，一下子砸在了她那苍老的身躯上，见她回头，我慌忙低下头，小伙伴正躺在一旁捂着肚子，呵呵乐着。
　　 我摸了摸脸，脸很烫。
　　 哑巴妹儿这时转身，似乎是看见了我们，对篱笆后的我们大声的说道：“你们做什么砸我呐！啷个不听话！”
　　 我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不敢说话。
　　 她站了一会儿，等的太阳都西斜了，她才慢慢的离开了。
　　 我没再砸她了，小伙伴也没再笑了。
　　 我缓缓伸出脑袋，看见她的背影。
　　 残阳落在她的身上，影子被慢慢拉长，留下了一地寂寞摇曳的叶影。
　　 再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听奶奶说，她是摔死的，死在两年前，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孤寂的夜晚。
　　 四年前我转学到了城里，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几次老家了。时隔四年，哑巴妹儿的模样早已渐渐模糊，但是那些事情却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听说村里面有人把她给火化了，连一场小小的葬礼都没有，便把她埋在了后山。
　　 兴许她的坟头都该长草了罢，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去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