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缤纷，桃花翻飞，沙河敬老院迎来一个新的桃花节。
　　 去年，燕子娘来过这里，走到门口，她说她怕，就回去了。今年，她又来到这里，也怕，可她的孩子们却说，娘，不怕，有我们哩。门里面，院长亦说，不怕，还有我们！于是，燕子娘就进去了。那时，她感觉自己像头驴，院长在头里牵着，她的儿女在后面推。
　　 这是个双人间，燕子娘的室友是位胖乎乎的准老年人，说她准老年，那是因为她还不到六十岁。燕子娘他们进来时，她也在。不用院长介绍，她就把自己身份分享给了大家。还有，当燕子娘的儿女们向她致敬并提出照应之类的话时，她拍肿了胸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说，一切都有我哩。
　　 待所有人走尽，这个叫小兰的女人仔细地打量着燕子娘。打量完了就问：“为什么进来？”
　　 燕子娘感觉她问得稀奇，仿佛是进了号子里号霸在问话似的，便装着没听见，没作问答。
　　 小兰又问了一遍。
　　 燕子娘就拿眼眯缝着她问：“你说啥？”
　　 小兰一伸肥腿从床上出溜在地上：“年岁不大，耳朵先聋了。我在问你为什么进来？”
　　 燕子娘心道：这女子有点儿轴，跟自己大媳妇儿一样。什么事要弄个明白，什么事都要争个赢手。呿，瞧这吊儿郎当的站相都一样。于是反问她道：“那么你为什么进来？”
　　 “在外面玩腻啦，想进来清静清静。”小兰回道。
　　 燕子娘笑着“哦”了一声，便自顾自的收拾起衣物来。
　　 小兰瞅了她好一阵子，末了，丟下一个“哼”字在地上，人就出去了。
　　 屋里，燕子娘便听见走道里有人问：“兰子，来新伴啦？”
　　 小兰回：“来与不来一个样，是个闷逼。”
　　 那人就嘎嘎嘎笑。
　　 燕子娘将手里的衣服狠狠地拍了两下。
　　 午饭前后，小兰回来过两次，接着便不见了人影。
　　 燕子娘闲着没事就歪在床上眯瞪了一会儿。恍惚间，她感觉有个男人的身影在门前晃了一下。
　　 难道是他？
　　 这个小短阳寿的！她在心里骂。其实，在她心里，最在乎的就是他，而他却割她最痛。送她来养老院，是他代表他的姐、他的哥来谈的。说是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是他们串通好了的。
　　 他说，大姐燕子家，姐夫整天躺在床上，翻个身都指望着别人。侄子震霆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三十好几了还在外边打流。这家，您指望不上。
　　 燕子娘点头，我晓得。再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说你哥。
　　 哥这一家还是不说得好。当初，您就不该把老屋卖了去贴补震林结婚。您和嫂子性情又不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那个家您待得下？
　　 是哟，我一想起那个小女人就脑壳痛。说说你吧，建军，在你们三个里娘最疼你，你么样说娘就么样做。
　　 娘，您可别这样说，最疼我？最疼我您就该把老屋留给我，现今，一提起这事丽芳就说您偏心。
　　 那就是说你们都不想管我？
　　 这不是跟您商量么？两条路，要么，三家，您按月轮着住。要么，我们出钱送您去养老院。
　　 想到这，燕子娘在床上重又翻了个身。是的，她只能选择来老人院，若非如此，她又如何去面对他们家中的一个废人和两个仇人？
　　 门口，那个人影又一晃。燕子娘对着他喊：“你有脸就进来！”
　　 半晌没动静。燕子娘忍不住又喊：“建军，你进来！”
　　 还是没声音。燕子娘再喊了一声。这一声没有刚才声音大。其时，她以为他不敢进来，心里就有点可怜他：“你躲有什么用？唉，怪只怪我儿降不住媳妇儿。”说完，眼就有些潮。
　　 “娟！”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声音后面跟着一个人。
　　 燕子娘“腾”地坐了起来，她盯着那人问：“你是谁？”
　　 那人用手按住光秃的前额干笑道：“是我，春生。”
　　 “春生？哦，个鬼把门养得，你还没死呀？”燕子娘有些儿激动，激动中又有些愤恨。但她还是假装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
　　 末了，她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我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
　　 春生笑咪咪走到小兰的床边坐下，这样就正对着燕子娘。他笑道：“这回真不是找过来的。我在这院里做门卫。今天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你。十多年了，你还是那个样。”
　　 燕子娘听了就笑：“你这张嘴哟，还是那么会哄人。”
　　 “唉，你总说我哄你。你哪里晓得我说得句句都是心里话。”春生叹口气说道。
　　 燕子娘瞄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笑，上排牙齿中间少了一颗，瞧着有些滑稽。
　　 “他是老了。”燕子娘在心里想。当年，也是这排牙齿，白亮亮的。燕子看见它时，它的主人在唱楚戏，唱《葛麻》。就那几个字，他却凄惨惨用拖腔唱个半天，很有韵味。
　　 那时，燕子娘还很年轻，她的名字叫娟。
　　 又一个艳阳的上午，娟挑着从江里打上来的水，一悠一悠地走过春生的理发店，店里，春生边给人理发边唱。听着那调儿，娟就像遭了吸石，站在春生的理发店门外一动不动地听。忘情处，禁不住伸出纤指随着那曲儿一起一伏的撩。身下，两只水桶里的水，一左一右倒映着她那张清丽的脸盘儿。蓦地，这张脸儿没了表情。却原来是春生将那人头发理好，嘴里也便停了唱。
　　 娟悻悻地担起水桶就往家里走，耳际还荡着那悲悲切切的唱。
　　 “挑个水怎么去了这半天？”娟的丈夫看见她回来就不耐烦的问。
　　 “中途摔了一跤。”娟编了个谎话。
　　 “屁话！怕不又是去听那戏子唱去了吧？”丈夫说。
　　 他说的戏子就是春生。那时，全国正在搞“运动”。“运动”前，春生是省楚剧团的台柱子，后来被打倒，自然不满，便说了些错话，因此就直接被开除了。好在少年时曾跟爷爷学过理发，这就捡起来当作一碗饭吃。
　　 这天，娟做了一件错事，为了听春生唱，她把燕子和建民（那时还没建军）都领去理发。去时，前面还有几个人候着。她也不在乎，坐在那边听边拣摘菜。等两个孩子剪完头发，太阳巳移到天中央。娟慌忙拉着两个孩子就往家跑，这边用手压在腰间的竹簸箕里不停往外掉菜，狼狈至极。
　　 那天的炉火始终燃不起来，娟的丈夫就守在边上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终于的，娟回了一嘴，这就惹来一通打。打完她，男人饭都没吃就回厂子去了。
　　 那之后，他们有两个星期没搭理对方。当这场“冷战”结束之时，他的丈夫对她说：“我们搬家吧。”
　　 其时，他绕过了她与他的工友交换的住房。
　　 娟没有反对，她也不想反对，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巳有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之后三年，他们过着她丈夫想要的生活。在外，他是勤奋的蜜蜂；于內，她是苍茫的红杏。
　　 就在那一日，娟牵着建军准备去集市，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路过时，却见是一店面开业，店前没人，却有一架电唱机的声音唱着一段楚戏。娟扭脸往那屋里一瞟，就瞟到一个熟影儿，再看，果然是他！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娟慌乱地低头拉着建军快步走开了。
　　 在娟的心里，这个理发匠真是讨人嫌，往后几天里，他总在她的门前走来走去，走就算了，还唱。他唱道：“娘子在后面走得慢，等娘子到此来同把家还……”
　　 娟实在不能忍他，这天下午，趁丈夫不在家，趁春生店里没人，她撞进去质问他：“剃头的，你什么意思？嫌老子不够烦，从那么远追到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春生就笑：“还不是想过来唱戏给你听。”
　　 娟不吃这套，继续说：“先前，我只是想听你的戏，却别想歪了心思。”
　　 春生笑：“我就是喜欢你听我戏才到这里，没有歪心思。”
　　 娟撇嘴说道：“鬼才相信。”
　　 春生过来握住她的手说道：“是真的。”他边说边一根一根掰开她蜷着的手指，然后，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卡在她的手指缝里。
　　 娟心虚起来，涨红了脸，拚着最后一点气力挣脱了他的手，咬唇跑出了理发店。恰好这一切都被街上的邻居“李快嘴”瞅见。“李快嘴”之所以叫快嘴，那就是他的嘴传得很快。
　　 这事，娟的丈夫终于听说，于是，他喝了酒，然后打了娟，然后就跑了出去。再然后，娟就被通知她的男人卧轨自杀了。为此，她还被捉进去关了十多天。
　　 想到这一切，燕子娘心里更加怨恨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气恼他道：“你走，不要再来！”
　　 春生起身要分辩，他想说事后他也没落个好下场。燕子娘跳下床来就把他往外推。
　　 “哟哟哟！这是在干嘛？”小兰鬼魂似地飘了进来。
　　 春生一脸慌张：“没什么的，就是跟她打听个人。”
　　 小兰拿眼溜了一眼燕子娘，冷笑道：“怕不是吧。”
　　 燕子娘不理小兰，只对春生吼：“还不快走！”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霜降这天，燕子娘突然发病，她头疼、胸疼、浑身疼。疼得睡在床上不能动。院医来瞧过，很潦草的说这是季节病。护理更潦草，她说能动就自己动一下吧，暗示没义务超出范围照顾她。小兰听懂了，她与护理大吵了一顿。末了，又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燕子娘说：“谁让我们这么有缘呢？还是我来扶侍你吧。”
　　 那时，春生也来了，他像照顾自己女人一样照顾燕子娘，燕子娘身子不能动，只得由他。
　　 小兰瞅着羡慕，语气酸酸的说：“倒省了老娘力气。”
　　 这天，女儿燕子来看她娘，小兰嘴毒：“亏你晓得来，要不是老张，怕是见不着你们的娘。”
　　 燕子娘慌忙用话止住。小兰自知失言，忙借故出去。
　　 燕子甚觉蹊跷，便问她娘：“哪个老张？”
　　 燕子娘忙说：“是护工，是护工老张。”
　　 闻言，燕子若有所思。
　　 燕子走后，燕子娘责怪小兰，怪她不该多嘴。
　　 小兰不以为然。她说:“怕什么，这个锅底迟早要敲穿。瞧，人家老张对你多好，放着我呀，早跟他出去了。这个鬼地方！”
　　 “唉！妹子哟……”燕子娘说不下去。
　　 小兰正待开解她，一抖眼，却看见窗外的树丛中走过来春生，便欣喜道：“瞧，人家又来看你啦。”
　　 燕子娘知道她说的是谁，忙将被笼住自己，翻身朝里躺下了。
　　 一会儿，春生进来。他将手里的饭盒放在燕子娘的床头柜上，那里面是葡萄。而后，他转身问小兰：“她睡啦？”
　　 小兰作个鬼脸笑道：“睡啦。”声音拉得老长。
　　 春生一听，忍不住夸道：“小兰，你这一声可是有戏曲功底呀！”
　　 小兰喜道：“这你也听得出？老张，你是个行家呀！”
　　 春生本要谦虚，后一想，何不趁此唱上一曲，好让娟高兴高兴。于是，他仿佛卖弄似地唱了起来：
　　 “七月十五是中元
　　 家家户户祭祖先
　　 爹娘去世百日满
　　 带娘子回家去祭扫坟园
　　 娘子在后面走得慢
　　 等娘子到此来同把家还。”
　　 小兰听他唱罢又惊又喜，她没想到一个看门的老头竟能唱得这一本好戏，一时兴起，不自觉地和了上去：
　　 “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鸾俦
　　 ……”
　　 小兰唱到此处，不得不停下大声咳嗽。
　　 春生抚掌大声叫好。
　　 小兰一手住口鼻，一手摆动着，示意不行了。
　　 待小兰平息，春生笑着指点：“有功底，就是气息撑握不好……”
　　 见小兰没理自己，便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床边，燕子娘痴痴的坐在那里，两眼盈着一汪清泪。春生忙过去将她扶回到床上躺好。
　　 小兰待要讲什么，春生示意她出去。
　　 二人走出房间，小兰忍不住还是说：“没见过听戏听得这么入迷的。”
　　 春生待要回话，却听见屋里燕子娘“呜呜”的哭。
　　 小兰听了不好受，却又不敢问春生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来，在一个不眠的夜里，燕子娘讲故事般地对小兰讲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小兰听完就感叹：好一个痴情的男人。
　　 来年春上，燕子娘的两儿一女愈来愈勤的来养老院。那时，小兰感到他们不是来瞧娘，而是来防护和侦探什么。小兰是什么人，社会在这种人眼里就玻璃，看得透亮透亮的。而燕子娘的几个孩子，在她这不过是社会中的几粒尘埃，她不用眼睛瞧就知其要往那飞。她想他们是怕他们的娘“晚节不保”，跟着哪个爹爹跑了。以小兰的性格，她定是会提醒老张注意的，可她偏不这么做。她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然后找个机会促成这对老的的好事。
　　 终于的，春生被建民捉住“现行”，他也认出了这个当年害死他父亲的“凶手”，他打了他一回，末了，又拔手机喊来他的姐姐和弟弟，然后，三人又集体打了那人一回。
　　 其时，被打的还有小兰。因为，根据他们调查，这个女人在整件事情中充当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更可气的是，她在他们打春生时还对其施于援手。
　　 在医院里，小兰想联合春生去告那几个小的。春生坚决不答应。
　　 小兰埋怨说：“打你就白打啦？”
　　 春生说：“那是活该。当年，他们的爹没打成我，现在还回去不正好？
　　 几天后，燕子娘被儿女接走。再过几天，老张，张春生也离开了敬老院。据说，跟他一起走掉的还有小兰。又据说，小兰走时放下话了，她说，燕子娘如果过不好，就让她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