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梦】写给自己(外一章)
◎ 写给自己
这时节,走在绍兴的随处,桂花香彻底占据了嗅觉。金秋十月,正该是桂子任性的时候。金桂银桂丹桂。树龄很长的高大常绿乔木。它们活了很久,有我的好几辈子那么长。一碗碗孟婆汤,让我把前世都忘了,是否是一棵树,是否爱过一棵树。
如今,我只是此间过客,不染花香。
自是花中第一流。这话也就是李易安说说而已。浓香虽在,花影却一直掩隐在浓绿之中,若不是有心寻访,可能根本不知道它的存身处。它就不管不顾地开自己,你找如何,不找又如何。真的不如何。
最后它整把整把落尽芬芳,在一些甜品里成为传说。比如藕粉,比如汤圆,或者是一块糕点。桂树还是若无其事站着,穿过暮秋,待霜雪满头。如同一棵寻常的树。
这就对了。道寻常,本寻常。
同样是秋天。
那年这天,是父亲抱起长女的欣喜。如今,失怙之人已经失去了老家、归途,种种行不得归不去,只能在异乡默守即将到来的风烛残年。若得山花插满头,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
那会是江南难得的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适合这样的落幕,质本洁来还洁去。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躯壳灵魂皮囊脊梁,发生过的故事,写过的文字。终将消散。
这是必然。真切得如同此刻窗外的暮色,正一点一点压低白昼。霜降之后,该冷的都冷了。去楼顶晒被子的人,正在路上辗转。那是我不可企及的一片阳光。
忽觉凄清二字也太过风雅,适合月下独酌。如若写进这样的呓语,甚是浪费。
十月,我避不开板栗,少时的心头好。后来和太多往事一样,彼此走散了,成了陌路。它的外表那么硬,和我一模一样,不起冲突才怪。是为命数。
关于板栗,没什么出名的古诗。先秦的句子太老太沧桑。山有漆,隰有栗。其韵律带了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反复吟哦着“宛其死矣”。是啊,我们就是可以坦然谈生论死,无非就是一些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
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数日不曾出去走路了,生态公园里必有自然的各种生长和凋零。沿阶草,再力花,秋水,枫叶。若有所思的那只白鹭。跳广场舞的大姐大妈们,不知会从附近哪个窗口,和我同看一场接一场的雨。公园门口的小石桥静了下来,水中的倒影开始翻腾。木芙蓉谢一朵又开一朵,也可能是两朵三朵,我始终不知道它纤细的心思。
大了一码的鞋子躺在鞋架上,保持安静的薄荷绿。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夜,不知道它会不会把储存的潮湿记忆,翻一遍哭一次。又老了一岁的人,在暮色苍茫里码字,习惯性地控制情绪,不动声色落泪。
那只小小的流浪猫,又会在哪里躲避寒风冷雨。今天它找到食物了么?它始终离人间一尺远距。戒备,惶恐,向往,不得。身披虎皮花纹,小心翼翼缩进竹林。
不由自主伸手去抚摸那个花瓶。
花纹犹如山道弯弯,盘旋而上,又戛然而止于一种幽幽的蓝,比天蓝暗沉许多,很像失眠的后半夜。没有路。梦里一直没有路,只有一些场景的片段,被定格,被虚化,被反复挂上屋檐成为风铃。
叮当,叮当。我固执地说,我听到的铃声就是这样的。起风的时候,对白停止了。只有风铃一下一下漾开,更大的空旷。
插在花瓶里的满天星是仿真花,仿真度极高。它在说着梦境之语,用了无数细碎的词汇。但没有一个是动词。对各种形容词名词副词虚词,我早就失去了信任。但我有什么权利规范一个梦的装饰物,包括小木屋的坚固度。
自欺欺人好玩么。不然呢。
晚餐吃什么。几时开始成了一个命题作文。解题的人,独坐灯下恍惚。从心口掏出的文字,点点艳红。犹如明知悬崖是死地,还是义无反顾飞扑。
有什么关系呢,真的没什么。最后的燃烧,如果还能是一场自主的焚化,已是上天的恩赐。飞蛾停在梦的边缘,让我仔细看清楚。它不是庄周提到的那只蝴蝶,它没有美丽的容颜。只剩一点点灰白的勇气了。
泪如雨下。
除了泪如雨下,贫瘠如我,还能拿什么喂养这个秋天。
某一天葬我,就用我的文字。
谁能给我一个快乐的理由。关于生辰。
◎ 恍然如梦
有些日子没有再晚睡了。
我已经准备做个认认真真回头是岸的人。
我问,今夜会不会无眠。果然,无眠的只有我。艾司唑仑不是万能的,一颗敏感易伤的心绝对不是两颗小药丸可以救赎。不愿多解释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那就别解释了。早已习惯这种悲凉。
很多时候,难得糊涂是一句多么讥讽的无奈之语。童年的肥皂泡,曾有过七色彩虹。我快乐地戳它们,飞溅的水打湿我的笑靥。中年的梦里,只有一条黑色的路。灯呢?光呢?人呢?是我想太多了。
仿佛一个抽屉。木头就是这些木头,剥落的油漆不会回到崭新的欣喜。老去的纹路越来越暗沉,我熟悉它的每一条曲折,如同它紧锁我的无数积尘。
无非是一直稳妥的旧模样。无非是用力合上,就像从来没打开过一样。
嗯,老柜子,差不多都这样。谁家又没有几个老柜子呢,谁心里又不曾收拢着几个忘了里面装着什么的旧抽屉。
早就是数码时代,谁还会翻阅褪色的旧相片,一个恪守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灵魂。而今日何日,今夕何夕,月圆人不圆。良人何人。
万籁俱寂。窗户把秋虫全部堵在外面。其实我是想放它们的鸣叫进来的,那样,起码我的无眠没这么孤单。
但空调的低吟不肯同意。我必须尊重这个老家伙,毕竟它陪了我十余年。它加过好多次氟利昂,换过几次电容,还任劳任怨以泛黄的苍白,粗粝的声带,守着我的漫漫长夜。
是为不离不弃。
固执是什么。
我反复问自己,不是世事无常风云变幻,而是自身不肯放过自己。本以为。本以为的自以为是太多,渐渐就成了笑话。笑话又作何解?前一刻还在欢笑,后半晌独自抹泪。
好吧,我还是那么易感冲动任性,过于敏感。被指责的次数太多了,也就麻木无所谓了。我认了这命。最后一次。
如同低到尘埃,还能如何。毕竟通往更低的地狱也不是谁都可以去的。我不至于罪孽深重,我不欠人间任何。
最后的提示音消失了。不会再有任何声响。我的文字回到原始的安静状态,为长夜写旁白,为一群羊规划逃生路径。这样的游戏,我乐此不疲。
我必须如此,一直如此。我要羊群活着,我要心里还存黑白分明。
至于梦,是不是美梦,我从何得知?周公隔着一堵高墙,一直以怜悯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毛发悚然。很抱歉,哪怕他有酒有茶有一颗童年的奶糖,我今夜也无缘拜见他老人家了。还有庄老头,他的蝴蝶绝对有毒!
锦瑟无端五十弦。弦断人散。
把抽屉合上。保证这是最后一个抽屉了。从此什么也不打开。天下太平。这人间还是充满戏谑的人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从容穿过,片叶不沾身。
那些欢喜,小心夹进文字里。
这本书,闲人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