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0号，喜儿帮女儿收拾好宿舍的床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女儿的寄宿学校。从今天起，和女儿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她正式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北方罕见的持续36℃高温天气，加上租住的房子在八楼顶楼，四周又没有任何遮挡物，房子里的闷热让喜儿喘不过气来。凌晨一点半，酷热难耐的喜儿，牵着她养了四年的泰迪Monica，先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因为院子里没有灯，漆黑一片，她有些害怕，便又牵着狗去了马路边上。喜儿租住的房子和工作的单位仅一条马路之隔，她穿过斑马线，顺着学校外围的人行道一直走下去。太晚了，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偶尔几辆汽车呼啸而过，喜儿心里会不自觉地紧张一下。以前她也经常在深夜遛狗，尤其是和女儿闹矛盾的时候。她总喜欢一个人牵着狗，在马路边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段走了近二十年的路，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她喜欢沉浸在回忆里，独享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
　　 2003年7月，喜儿怀揣自己的梦想，来这里报到。这所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完全中学，见证了她为人师的喜悦和不易，见证了她坎坷的情感之路，也见证了她为人母的万般艰辛。刚参加工作的喜儿，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五百元左右。攒了半年时间，终于在年底回家时攒够了买一台大彩电的钱，兑现了刚考上大学时给家里的第一个承诺。家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很开心地收到了喜儿送的礼物。另外，喜儿在春节前夕，和交往了三年的男友订了婚。那年春节，算是喜儿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春节。第二年，也就是2004年，经过半年的准备，喜儿于2004年农历六月十八，公历八月三号，结束三年的爱情长跑，正式步入婚姻，虽然当时根本不具备结婚的条件。一方面喜儿刚参加工作，没有任何积蓄；另一方面，喜儿的未婚夫刚考上研究生，同时辞掉了大学老师的工作，没有任何收入。记得当时还和哥哥吵了一架。哥哥觉得好不容易熬到工作了，就应该好好贴补一下家里，改善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喜儿，为了名正言顺地供自己的未婚夫上研究生，毅然决然地仓促出嫁。
　　 时下有一个时髦的词，叫“裸婚”。喜儿是真正的“裸婚”者。结婚时只买了一台打折的洗衣机，499元。婚房是暂借学校的不到十平米的半间公寓。婚纱照是在老家县城拍的，只因能省近一半的费用。所有的生活用品，包括床，被褥，锅碗瓢盆等等，都是未婚夫当大学老师时用过的。喜儿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想着只要自己勤俭持家，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婚宴也是在老家办的，极尽节俭。所收的份子钱，喜儿一分不落地全交给了公公。洞房花烛夜，喜儿和丈夫因为婚宴的费用大吵了一架。丈夫认为男女双方的亲戚都参加婚宴了，那么费用应该两家均摊。可喜儿觉得父母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还没给家里做任何贡献就嫁人了，并且娘家也没有要彩礼，婚宴总共也就花了一万块，还要两家平摊，实在说不过去。婚后好多年，丈夫都数落喜儿的娘家人不地道，对他们爱搭不理。喜儿的父母在当地都是有声望的人，他们哪里会想到，新女婿会因为区区一万块婚宴钱对他们心怀不满。老家办完婚宴回到省城，按当地的风俗，喜儿应该邀请自己的领导和同事摆酒席。因为丈夫在省城这边几乎没什么亲戚朋友，万般不情愿。可喜儿要在这里工作，不宴请也显得不礼貌。摆酒的大事小情几乎都由喜儿自己张罗。摆酒当天，看到丈夫面露不悦，同事们私下问喜儿，怎么感觉我们很不受你老公欢迎啊？！喜儿对丈夫失望至极，当天晚上一口气把一瓶白酒一饮而尽，结果醉得不省人事，差点丧命。整整一个晚上，丈夫没有过问或关心一句，天一亮就回他的学校了。自此喜儿滴酒不沾，发誓不会再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婚后的日子几乎没有太平过。一般情况下，丈夫都是在学校，说是导师布置的任务很重，回不了家。偶尔周末回来，三言两语，两个人便会发生争吵。其实那时的喜儿已经对这段婚姻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想着丈夫没有收入，怎么也得坚持到他研究生毕业，如果实在过不下去，等他毕业后找到工作了就分开吧。偏偏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原本都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但在年底的时候，喜儿却意外怀孕了。初为人母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可同时喜儿又非常担心，因为推算下来，这个孩子应该是在丈夫一次醉酒后怀上的。纠结了好几天，喜儿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同于常人，当喜儿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丈夫后，丈夫非但没有表现出惊喜，反而天天催促喜儿尽快把孩子拿掉，这一闹就是四个月。喜儿当时就一个信念，不管与丈夫的婚姻能不能维系下去，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一定要生下来！
　　 喜儿的妊娠反应很强烈。怀孕四十多天的时候开始剧烈呕吐，嗅觉味觉异常灵敏，闻不得油烟味儿，吃的饭菜里也不能放任何调料。喜儿每天就在那半间宿舍里痛苦挣扎着。公寓楼上没有厕所，一层楼就一间水房，一个水龙头。不管多累，反应多剧烈，喜儿都是自己买菜做饭，自己去提水，自己照顾自己。喜儿既是班主任，又带两个班近一百二十个学生的课，有孕在身的喜儿日渐力不从心。可因为刚参加工作一年多一点儿，校领导认为应该以工作为主。喜儿曾多次提出减去班主任的工作，都遭到了校领导的愤然拒绝。直到怀孕六个月，喜儿第四次晕倒在讲台上，办公室年纪大一些的女老师们情急之下一起去找校长，说这样很危险，万一出事，就是两条人命的大事。校领导一气之下，在喜儿不知情的情况下停掉了喜儿所有的工作。
　　 喜儿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的自习课，她挺着大肚子去看班，校领导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介绍新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喜儿不知所措地站在教室门门口。领导看见她后，介绍得更起劲了，说新换的这位老师刚带完初三，有多么优秀，经验有多么丰富，肯定比以前的班主任带得好……喜儿恍恍惚惚地回到办公室，一坐下来眼泪便不争气地喷涌而出。一位离异多年，独自带儿子生活的老教师，愤怒地为喜儿打抱不平，说学校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欺负孕妇的事。她让喜儿马上去找领导问清楚，工作被这样突然停掉，工资怎么算？如果工资再被停发，还怎么活下去？！喜儿去找校领导的时候，领导还余怒未消。喜儿问，“为什么把我所有的工作都停了？我申请减掉班主任的工作，课还是可以坚持上的。”领导生气地说道，“你不是鼓动学生写了联名信，说你有多辛苦，让你休息吗？你不是鼓动其他女老师来给你说情吗？怎么现在又能代课了？”喜儿一头雾水，委屈地给领导解释，“我根本不知道学生写联名信的事儿啊！老师们来给我说情也是她们看我晕倒了四次了，自发地来说的。我的课不能停，因为我需要挣那一份工资来养家。”旁边另外一位领导看见喜儿哭得稀里哗啦，圆场道，“看来是有些误会。校长您也别生气，班主任和课都已经安排好了，就把她的工作挂在图书馆吧。妊娠反应这么大，灵活坐班，算满工作量，一分钱工资也不扣。”校长也觉得自己的确处理得有些不妥，便默许了。
　　 喜儿是个勤快的人，到图书馆后，整理书籍，擦桌子拖地，一分钟也闲不住。忙完了就坐在图书馆看书。图书馆的馆长孙大姐很喜欢喜儿，经常和她聊天，还时不时地会给她带点自己做的好吃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那学期临了，喜儿怀孕也快七个月了，有一天喜儿正在搞卫生，又晕倒了。孙大姐找人七手八脚把喜儿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医生检查完后遗憾地说道，“这是严重的母婴血型不合。孕妇是O型血，胎儿是A型血，正常的抗A效价应该是1:32，她的都达到了1:256。如果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很有可能患溶血症。乐观点可能是脑瘫，严重的话都有可能夭折。这个孩子必须拿掉！”喜儿的表姐正好是这家医院妇产科的大夫。喜儿求表姐一定要想办法帮她保住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表姐找来其他医生进行研判。喜儿的血型是O型，丈夫的血型是A型，如果这个孩子保不住，若以后再怀孕，孩子患溶血的几率只会上升不会下降。最后医生达成一致，把孩子留下来，但喜儿必须每天服用降黄疸的中药，一直到孩子出生。喜儿听从医嘱，每天按时服药。中药的副作用很大，喜儿吃完药一点胃口都没有。从服药起每次产检，胎儿的体格几乎没什么大的变化。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医生下了命令，“你再不好好吃饭，胎儿营养跟不上，就只能输液了。”喜儿想法设法补充营养，虽然从服药后肚子没怎么突飞猛进地长过，临产总算勉强达标。
　　 产前一个月的一个周末，喜儿发现丈夫坐在校园的花园里偷偷抹眼泪。一问才知道，是公公打来电话，说老家要盖房子，急需用钱。丈夫知道喜儿的存折上只有三千多元，是准备生孩子用的。他自己又在上研究生，没有一分钱收入，家里要钱又不能不给。喜儿见不得男人掉眼泪，更不想丈夫当不孝子，直接把存折给了他，让他取出三千元寄回老家。告诉丈夫不用担心，等生孩子时，下个月的工资就发了。这期间，学校以为了吸引更多的学生报考本校，要把公寓楼改造成学生宿舍为由，要求住在公寓楼上的所有老师全部暂时搬出去住。当时喜儿正在住院，只听丈夫说学校专门就此事开了会，并承诺等公寓楼改造好之后，搬出去的老师还可以再搬回来。一是手头上确实没有钱，一是还幻想着会再搬回来，喜儿和其他两个同事商量，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楼房。那两个同事都是单身，她们合住一间卧室，喜儿一家住一间卧室，客厅、厨房以及卫生间共用。
　　 生产的日子临近，丈夫还是到周末才回来。喜儿的父母不放心，专门给公婆打了电话，婆婆在生产前半个月来到金城。婆婆不太会做饭，煤气灶也不会用，日常生活依然是喜儿自己打理。预产期过了一个礼拜，喜儿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才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后说，“再不能等了，必须抓紧生，最好是剖腹产，这样大人和孩子更安全些。”可喜儿只有不到两千块钱。当年的小医院剖腹产也要三千多，而顺产一千多就够了。喜儿选择了顺产。催生的药物用上后，喜儿经历了二十七小时生不如死的阵痛，途中数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央求医生，“我不生了，剖出来算了！”可医生说，“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了，肚子上再划一刀，多不划算！孩子又不大，顺产恢复得也快，对产妇和胎儿都好。好好努力，你一定能行！”在医生护士的不断鼓励下，孩子终于呱呱坠地。一声清亮的啼哭消解了喜儿所有的疼痛，她觉得那是人世间最治愈的声音，哪怕让她再生一回，她也心甘情愿！喜儿难产吓得丈夫和姐姐心急上火，嘴唇上起了一圈水泡，而婆婆在喜儿生产的那二十七个小时里，一直待在家里，没有露面。孩子下午五点一十六分出生，婆婆在晚上八点多才来医院。丈夫一看见婆婆就大声质问，“你明知道喜儿难产，我和姐姐又都没见过生孩子的，你怎么才来？不是专门叫你来给我们壮胆的吗？”婆婆只回了一句，“我就知道生孩子害怕得很，故意没来。”又得知生了个女儿，坐在床边上不停地唉声叹气，失望至极。
　　 在这里要重点提一下丈夫在医院的表现。住院七天，晚上陪床，给孩子换洗尿布，喂奶粉，哄孩子睡觉，全由他一人完成。姐姐负责做饭。婆婆不会做饭，不会带娃，每天负责送饭。丈夫是病房里人见人夸的好丈夫，好爸爸。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天，可丈夫细心呵护，体贴入微的情景成了喜儿最幸福的回忆。也因为这段记忆，才让喜儿在无数次的绝望中，选择把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维系了十六年。后来喜儿也专门问过丈夫，“我以为你天生不会关心人、照顾人，怎么生完孩子表现得那么好？”他答，“开玩笑！你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再不关心你、照顾你，能说得过去吗？！”
　　 出院后回到出租屋，因为只有一间卧室，加上婆婆在，实在住不下，丈夫又回学校去住了。刚开始的半个月，喜儿每天早上都能吃到姐姐炖好的羊肉泡沫。姐姐回去后，每天早上牛奶泡馍，中午婆婆做一顿面片，晚上又是牛奶泡馍。周末丈夫从学校回来，看到他买的菜原封不动地放在墙角，会问婆婆，“喜儿在坐月子，营养要跟上，怎么菜都没给吃啊？”婆婆就一句，“我不会做。”周末两天，喜儿才能吃到丈夫做的菜。喜儿因为难产，侧切的伤口很大，体力也严重透支，恢复得很慢。又加上乳头内陷，孩子吃不到奶，所以每次喂奶都是先用吸奶器把奶吸到奶瓶里，孩子饿的时候再放到热水里热一下，然后喂给孩子吃。刚出生的孩子吃奶的时间间隔很短，整个坐月子期间，喜儿几乎一直都在吸奶，热奶，喂奶，最终落下了背痛、颈椎痛的毛病。现在每天下班回家，首先在硬板床上躺一会儿，才能做饭，做家务。
　　 因为母婴血型不合，孩子刚出生，脸上还是有黄疸，医生就给开了退黄疸的口服药。孩子出生第十五天的时候，婆婆嫌麻烦，把一天三顿的药一次性冲到奶瓶里，在给孩子喂的时候，孩子一口气全喝光了。喝完没多久就开始拉肚子，几乎拉到脱水，最后送到医院，住了三天才出院。住院时有一个插曲。因为孩子住院，丈夫把存折上仅有的七百元全部取了出来。没想到在买烟的时候，把钱包装空了，到医院才发现钱包不见了。当时丈夫急得满头冒汗的样子喜儿还记忆犹新。喜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钱可以再想办法，赶紧返回去找一找，说不上还能找见钱包。”结果他真在小卖部附近找到了钱包。除了钱，钱包里的各种证件和卡都还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孩子满四十天的时候，丈夫让婆婆回家去照顾公公了，喜儿就开始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休产假的五个月，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喜儿忙中作乐，日子很穷苦，但喜儿始终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