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体育迷，但不是身体力行者。“更高、更快、更强”跟我都不搭边，我只是个观赏者。
　　 今年七月末八月初，可谓大饱眼福，过足了“体育瘾”。2020年东京奥运会召开，尽管是推迟举办，还是为世界奉献出一届精彩纷呈的奥运盛会。
　　 毫不夸张地说，半个月时间里，我确实是“废寝忘食”地关注这场奥运会。手里捏着遥控器，在央视两个体育频道之间往来转换，只要有直播比赛项目，我就会持续关注，直至比赛结束。即使如此“勤奋”，也不能看遍所有赛事，于是便有了选择。在两个频道同时播放比赛的时候，外国队之间的比赛让位于中国队比赛；其他赛事让位于三大球和田径项目；男子项目比赛让位于女子项目。如此调剂，倒也能最大限度观赏到自己喜欢的比赛，至于那些遗漏的，只能由重播来“补遗”了。
　　 之所以喜欢女子体育竞赛项目，源于两个因素，一是出于审美缘故，男子展现的是力量的美，比较直白；女子则展示出柔与力结合，这种从委婉中迸发出来的力，似乎更具美感，也更有震撼力。二是出于对男人的失望，尤其是对中国男队在一些大项上的困顿萎靡失望。尽管，这次奥运会中国男队表现不俗，苏炳添在百米跑道上一骑绝尘，让中国男人扬眉吐气，但毕竟是只花开放，尚不足以言春。
　　 奥运会结束后，我统计一下，中国金牌总数三十八枚，居世界第一。其中，女子三十六人（含双人、多人项目）共获二十四枚金牌（含三枚男女混合项目）；男子十八人（含双人项目）共获十七枚金牌（含四枚混合或双打）。由此可见，中国女子竞技体育方面确实不同凡响，当之无愧居于世界前列。
　　
　　 二
　　 言及中国女子在东京奥运会上的表现，可谓精彩纷呈，花开无数。杨倩在冠军台上呈现给世界的灿烂“心”形，张雨霏在泳池终点的美丽笑靥，全红婵跳台一跃后的羞怯淡定，刘诗颖奋力一掷时的矫健身影……无不把东方女子柔美的一面尽情展现出来。
　　 说到女子奥运冠军，就不能不提巩立姣。三十二岁的铅球运动员巩立姣，参加四届奥运等待十三年，终于在东京奥运会圆梦，以20米58的个人最好成绩，夺得金牌。这不仅是截至目前她个人的最好成绩，也是本赛季的世界最好成绩，同时还是近几年女子铅球运动的最好成绩，更是中国田径赛历史上的首块奥运金牌。
　　 巩立姣夺冠后，得到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不仅关注她的铅球事业，也关心她的生活。
　　 赛后采访中，央视女记者陆幽就温情地问巩立姣：“打算什么时候做回女孩子，做自己？” “你之前是女汉子，为了铅球，接下来可以为了自己了吗？”巩立姣的父亲巩文全、恩师李梅素也曾纷纷表示，希望巩立姣事业顺利，同时在生活上也能尽快找个好人家，巩立姣笑着回答：“我尽量！”
　　 无论舆论界、社会各界，乃至巩立姣的亲人和恩师，都认为这很正常。既关心奥运冠军的事业，也关心她的生活、爱情，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然而，陆幽因这番采访，却成为众矢之的。“同为女性的央视记者陆幽的提问令许多人感到不适”，于是，招致纷至沓来的广泛非议。而且，来势汹汹，咄咄逼人。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很不满地在她的推特上留言说：“在巩玉娇刚刚拿到金牌之后，这些记者只围绕巩玉娇的生活，结婚、交男朋友、生孩子，问问题。居然没有谈到她的运动表现和金牌。”
　　 一篇篇指责文章跃入人们的眼眸，质问陆幽为什么没有问一些关于祖国、理想等庄严话题，却偏要言及个人生活领域，譬如：
　　 “你现在是女汉子，打算什麽时候做女孩子？”
　　 “接下来对女孩子的人生有什么计划吗？”
　　 “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他（男朋友）可能掰腕子掰不过你”
　　 有的文章认为，“对陆幽的问题进行翻译，实质的意思是：铅球作为力量型运动是男性的专属，女性铅球成绩好就说明她像男人”。
　　 随着对于陆幽的质疑不断上升，理性层面也不断攀高，竟然纳入到女性主义艺术“凝视”理论乃至女权主义范畴。情感的激昂，往往来自与理性的催生和引导。于是，在情感层面，有人甚至喊出：“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开除？”
　　 这种质疑和愤慨，让我们愕然。既然它来自于理性，那么，我们就沿着理性的路径去探究，来看看究竟孰是孰非。
　　
　　 三
　　 女性主义思潮，滥觞于上世纪中叶美国，然后涌入欧洲，波及全世界。
　　 女权主义是女性主义初始阶段的历史概念。女性主义又称女权、妇女解放、性别平权主义，是指为结束性别主义、性剥削、性歧视和性压迫，促进性阶层平等而创立和发起的社会理论与政治运动，除批判男权主义之外，也侧重关注性别不平等的分析以及推动性底层的权利、利益等议题。通俗说，女权主义就是要冲破有史以来传统男权统治的桎梏，解放女性，要求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和待遇。从本质上说，女性主义的崛起是一种人类文明的进步，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是一种革命。然而，正是由于这种“革命”性，导致早期女权主义视男人为“敌人”，剑走偏锋，思想偏激，行为激烈。后期虽然趋于缓和，但过于敏感，动辄从女权角度思考问题，具有“泛女权主义倾向”。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拉康·雅克创立了“凝视”理论，也被广泛运用到女性主义的思想之中。诚然，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是被“凝视”的“第二性”（伏波娃语），男性通过各种媒介和渠道享受窥视愉悦，成为观看和凝视的第一性。在中国传统的权力模式和分工模式中，女性相对处于弱势地位。所以，通常人们把居高临下的“男性凝视”视之为“合理”，加以“自然化”，进而，使其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对女性的观看、品评行为。
　　 女性主义理论表明，基于生理性别的社会文化习俗以及传统观念的塑造，社会通过整套价值观念、制度规范和文化习俗等方式，对男女分别提出差别化的角色期待和要求。这种期待和要求，形成一种文化情景，在这个情景之中，女性一旦出现某种“行为偏差”，便“自然地”被人们所“凝视”，对其形成由外而内的强压。 
　　 批评陆幽者，正是依据“凝视”理论和女性主义的视角，把陆幽一番富于人情味的采访纳入到性别差异化的范畴，批评她把巩立姣视为“女汉子”，是“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女性运动员，是一种审美的偏狭”。
　　 然而，究竟是谁“偏狭”呢？
　　
　　 四
　　 那些援引女性主义理论来批评陆幽的人，似乎忘记了，另一个同为女性主义的理论——“性别操演”理论。
　　 美国现代主义学者，酷儿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一九九〇年在《性别麻烦》中提出“性别操演理论”。这个理论认为，在性别表达的背后没有性别身份。性别表达指男性的男性化行为和意识形态,以及女性的女性化行为和思想观念。当下的性别观念有别于传统的性别二元体系.这些新的性和性别形态，使性别身份呈现出多元的发展事态。在朱迪斯·巴特勒看来，主体的性别身份既不是既定的，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情境的变化，具有不确定和不稳定的特征，即是表演性的。性别乃至一切身份都是表演性的，亦即“性别表演”。
　　 换而言之，无论男性或者女性，在特定的情境中，可以以相对立的性别出现，展现出异性的气质和行为。用当下的话语来描述，就是女性的男性化，男性的女性化。譬如，当一个力量型的女运动员在长久的训练和比赛情境中，自然会以男性气质出现，而其女性气质则弱化并隐匿起来。但这并不等于彻底否定其自然属性，倘若置换场景，还也会以女人形象出现。
　　 这里，我们似乎有必要补一下古代文化常识。花木兰替父从军，是流传几千年的中国古代传说，也是后人敬仰的女英雄。《木兰辞》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展现出十年出生入死，征战疆场的将军形象，归家后，却“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一副娇柔女儿形象。更为精妙的是，《木兰辞》最后那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似乎很适合本文讨论的话题，那就是，在特定的情境中，性别本身的差异性已不具备意义。
　　 如此推演下来，巩立姣在田径赛场上振臂一掷，叱咤风云，巾帼不输须眉，就是一种雄风，就是一种“女汉子”，而走下赛场，同样也是温婉女子，娇柔可人，也同样应该有爱情、婚姻。
　　 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言，这是一种建构，同时，也是一种解构。
　　
　　 五
　　 陆幽那番采访，其实没那么槽糕，或许，仅仅在于发问的角度和技巧而已。关注一位奥运女性冠军的比赛，与关注她的生活、情感似乎并不矛盾。运动员上场，需要拼搏，表现出“更高、更快、更强”的生命展度；远动员下场，需要步入生活，获得爱情乃至婚姻，追求个人幸福，二者都是一个运动员运动生涯题中应有之意，不可偏废。在赛场上，女运动员建构一种男性气质，必要而荣耀；在生活中解构这种气质，回归女性气质也是一种必须，而且也很荣耀。二者统一于一身，才是一个真正而真实的女性运动员的形象。既然，巩立姣已然在场上力压群芳，展现了中国女人的气魄与力量，夺得了冠军，那么，走下场来，记者采访她，力求展现优秀女运动员生活中柔美的另一面，有什么问题呢？
　　 至于那些质疑和批评，对于陆幽来说，确实不够公允，也不够宽容。我们尊重和崇尚女性，并不意味着要把男女完全对立起来，也更不意味着凡事都从性别角度去思考问题，从女性主义角度寻求答案。其实，答案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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