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老师是全校资格最老的教师。满办公室里的教师有的是他的学生，有的是他学生的学生。所以都尊称他叫“谷老”。谷老师喝酒时敬酒的也就多，喝酒从不醉，喝八两脸上就溢满笑容，好唱几句王二小放牛。
　　 谷老师一天总是笑眯眯的。他说以前脾气不好，让学生把性子磨出来了。在家一天三顿酒，到校就吱吱喝茶水，到月拿着厚厚一沓的票子回家往炕上一摔，媳妇妞妞就会急忙炒上几个菜，烫上一壶酒。他喝完了就迈着方步到田间地头溜达一圈儿，看着田里一个个疲劳的身影，心里惬意极了。谷老师是公办教师，教了三四十年书，虽然没当个什么长，可每月工资四百多块。嗨，没定上高级，要定上高级一个月又多拿一百多块。他常说，这都是熬出来的。南北二屯的养牛专业户就羡慕地说：人家一个谷老师顶咱们养两头奶牛，还不吃草不吃料。谷老师有时也为没定上高级教师生气。又一想，自己一生平平庸庸，也没什么著作，指标又有限，定不一上高级就定不上，知足常乐。早些年每月才拿二十几元钱，不也受了。现在虽然钱毛，可现在吃的是啥?白面都吃腻歪了!打开电视看见全世界，过去的皇帝老儿也不如咱。再说比民办教师不强多了?他们也一天天照样上班，一月才一百多，下班回家还得借车找犁杖，在学校站着抻脖子喊一天还得去地里摸爬滚打到伸手不见五指。想起这些，他就一边踏着芳香的沃土，望着满眼充满生机的田野，一边满怀激情，发自内心地唱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谷老师是开荒占草的老老师，那时全村就他一个人识字。谷老的父亲为了振兴谷家卖了一挂大车三匹马把他送往县城读书，本想将来给谷家挂帅掌印，没想到给解放全中国的共产党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学校开始就他一个人，既是校长又是班主任，还担负着学生文体活动。学校共三个班级，一二三年级都在他家原先长工住的屋子里。那时就一块黑板，他把黑板分成三段。先给一年级学生讲课，讲完一年布置一年练习；然后再给预习的二年级讲课；最后是三年级，讲得他嘴冒沫子。到了体育课谷老师就领着学生打球，做操。图画课到了谷老师就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把黑板画的山花烂漫，青山绿水。有时他带着孩子们丢手绢，还教孩子们唱《东方红》。村子里写墙皮，也是谷老师的事。谷老师字写得好看，真草隶篆都有，村民没事就拿墙皮上的字当画看。那时写墙皮都用石灰，谷老师到哪家写墙皮，屁股后都跟着一帮小孩围着看，有的帮谷老师搬凳挪盆，有的端茶倒水，有的给谷老师打狗，把乱汪汪的狗撵得远远地，有的有的为了显示自己识字，竟扯着嗓子一个一个读着。谷老师不但在墙上写字，他还把教学生绘画本事用在墙上，于是墙上文图并茂，成了全村最亮的风景。晚上“扫盲”，谷老师就被村里人一口一个老师叫得不好意思。因为他那时才十九岁，比他大一二十岁的男男女女都冲他点头哈腰；还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在他耳边一口一个谷老师；有的竟把刘海碰到他的脑门子上，香味十足的雪花膏也扑进他的鼻子，他就脸红，有时竟把字念错。谷老师就是那年和他的一个学生订的婚。
　　 自打那年开办夜校，谷老师就在树里成了议论中心。那时谷老师不象现在“秃山荒岭”，两只大眼睛也瘦得象石雕无光无彩。那时的谷老师是年青帅气的谷老师。首先成了前屯老霍家韵话题，什么亮亮的黑发，浓浓的眉毛……后屯李二合适家接着也议论开了，说小伙子稳重，讲课讲得好听……将来有出息的南北二屯也就是他……就这样霍淑花和李银玲都爱上了谷老师。
　　 霍家的父亲就开始托介绍人去提亲。霍家托的人还没走，李家托的人又进了屋。谷老师的父亲说，解放了，不兴咱做主，等孩子回来看孩子的主意吧。正巧这两天谷老师去县里学习，三天没回来，这可吓坏了本屯的吴玉芬。她咋能不着急呢?她和谷老师是偷着好的，家里人都不知道，若是谷老师的父亲给谷老师做了主，和别人订亲她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又听说霍李两家这两天又托人往谷家跑，听人说霍家就要一身衣服，李家说一双袜子也行。过两天，又传说霍家啥也不要，李家说倒搭一双袜子和二十尺布票。结果闹得这两天晚上复习功课时霍淑花和李银玲你瞪我一眼，我剜她一眼。后来竟发展到偷着骂。一个骂李家的姑娘倒搭一双袜子和二十尺布票；一个骂霍家要人家的衣服也不害臊，活不起咋地！
　　 霍李两家一争，你说吴玉芬能不急吗。吴玉芬很有心计，当她偷偷爱上谷老师时，就借上夜校的机会同谷老师一齐往回走；去夜校两个人一起去。晚上回来假装说怕鬼，非让谷老师送到家门口不可，连吴玉芬家的狗见了谷老师也学会了摇尾巴。一到星期天，吴玉芬就假装拿着不会的字去问。吴玉芬长得眉清目秀，谷老师看见她就想起一本名叫《聊斋》中描写的美貌女子，心里就会有一种感情在涌动。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成了一个人。
　　 谷老师从县里回来的当天晚上，吴玉芬就把谷教师约出去，两个人走到树林里，吴玉芬见四下无人就小声哭起来。她是眼里哭心里乐。谷老师知道她哭的原因，就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谷老师见吴玉芬不哭了，就把鼻子靠近她那芳香的秀发，两手从后面轻轻抱住吴玉芬的腰。刹时，一股旺盛的冲动从遥远的地方压过来，压得两个人当夜就完成了那件事……
　　 谷老师有个最小的小姨子，小名叫妞妞，在谷老师教的班里上三年级，那时她才十二三岁，懂的事也少。可听说谷老师是自己的姐夫了，高兴得一天天又唱又跳。班级里的同学们都羡慕妞妞。谷老师去她家串门，妞妞就蹦到谷老师跟前撒娇，谷老师常常用手去胳肢她的胳肢窝，妞妞就翻滚着笑得直打扑。
　　 妞妞喜欢谷老师的性格，喜欢他的大眼睛，就连他那高高的鼻子也喜欢；妞妞更喜欢的是谷老师肚子里那些掏也掏不尽的学问。那时妞妞成天往姐姐家跑，愿意听姐夫吩咐，姐夫让她抱柴烧炕，她就一蹦一跳唱着去于。有时晚上也不回家。睡觉时，钻在姐姐吴玉芬和姐夫谷老师中间，偷偷呼吸姐夫身上的气味。睡醒发现被姐姐偷换了位置，就气得在姐姐背后抹眼泪，说冷，姐姐只好又把她搂在中间。渐渐长大了，睡在姐姐姐夫中间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但用眼睛看谷老师的时候也总是涩涩的。
　　 吴玉芬婚后的第五年生下个儿子叫谷雨，不久就身患一场大病故去了。妞妞代替姐姐，跑到姐夫家侍候孩子，做饭洗衣服，喂鸡喂猪。妞妞的妈想要把二姐许给谷老师，因为她舍不得这么好的姑爷让别人抢走，妞妞听了气得在家就摔盘子砸碗，妈妈骂她她就往谷老师家跑，欢天喜地帮谷老师做饭；晚上把炕烧得热乎乎才回家，春去秋来，邻居就开始议论谷老师，说他跟三小姨子如何又如何，妞妞听了也不悔，她就想让她妈听见才好呢。
　　 一天下午，天闷热。妞妞帮姐夫喂完鸡和猪，在外面锁上门，从窗子钻进屋里洗身子。妞妞刚洗到痛快时，谷老师就回来了，他站在妞妞的身后，被眼前一幅生动的图画给惊呆了！妞妞回转身发现了观察自己的姐夫，也不躲也不羞，而是轻轻地唤一声“姐夫”。谷老师便忍不住上前把妞妞抱出水盆，把她放在被垛旁，妞妞双脚蹬在被垛上，两个人便被翻倒的被褥埋在了下面……
　　 那年妞妞十八岁。
　　 谷老师和妞妞完婚后，村民们便更加羡慕谷教师了。有的对说不上媳妇的儿子骂：你个小犊子，看人家谷老师。有的见儿子不好好学习就先挥着笤帚疙瘩打，然后骂，好好学，当个老师，一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自在，你看人家谷老师……
　　 谷老师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当官的机会，他总说当老师不错，不闪腰不岔气儿多好。谁不知道，现在的乡长刚上初中时，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一只狼，吓得他扔了书包不是人声地叫着跑，正好谷老师开会回来，把吓丢了魂的乡长送回家。初中毕业后又是谷老师把他提拔到学校，后来转正又调到乡里当上了乡长。乡长现在还年年去看谷老师，也问他想不想换换工作环境。那不明摆着想提拔他?可他说还是在村里小学好。他说这儿的人都熟了，哪儿也不想去了。据谷老师后来透露，那次是想让谷老师去中心校当校长。谷老师说我才不当那玩艺儿，成天捉摸人。再好的人一当官就变坏。大家听了他的话，觉得有道理，可又觉得有官不当的人咋也不好。就都说他“二百五”。
　　
　　 二
　　 文化大革命时，谷老师正是人到中年。那时学校也闹派性，造反派见谷老师是根子深的人，想拉他人伙和当权派斗；当权派也想让谷老师加入他们的团伙增加实力。谷老师说夺权我没瘾，斗来斗去啥意思。谷老师劝他说斗来斗去干啥，消停教学多好。那位夺权的造反派头目不听劝，结果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就被开除了教师队伍。可有一件事好悬没把谷老师的“老师”二字去掉。学校两派他都不参加，只管在家闲着。却有一天，一个人在天刚亮时逃到他家，他一看，是他上中学时教外语的钱老师。钱老师是日语教员，当然是批斗的对象。批斗钱老师还顶得住，听说晚上要处决他这个日本翻译，就连夜跑到这个离县城八十多里路的小村子找他的学生。谷老师一听是被追杀的，急忙打开储存土豆的地窖把钱老师藏在了里面。县里的造反派在村子里查了两三遍，但由于谷老师在当地名望好，没细查他家，他才没有被去掉“老师”二字。后来钱老师平反了，就领着儿子来给谷老师三拜九叩。谷老师说谢啥呀，学生救老师不是应该的吗。其实谷老师当时也害怕。钱老师说什么也要留给谷老师五百块钱，并说那些年不敢来，政策变了才敢来。谷老师没收，只说要一张钱老师的照片，让钱老师给寄来。这张照片在谷老师办公桌一直存放到退休那天才拿回家。
　　 村长也是谷老师的学生，他每次见了谷老师都老远就打招呼。叫完谷老师之后，就问有没有什么困难，然后就说今年口粮田的农业税我给你免了，你家仓房的檩子要换就去林带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谷老师经过了婚姻和生活五十多年经历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
　　 谷老师工作这么些年没当过一次“先进”，他不生气。他不会追风撵浪。有几回大伙说评谷老师一次吧，工作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谷老师却笑着说：还有没转正的老师，让给他们吧，近些年考转正不是先进工作者不让考。大家一寻思也对，得不得一个证能咋的。谷老师要退体了，酒瘾也上来了，一天三顿酒，顿顿半斤。有几回竞喝醉了，躺在大街上骂校长。酒醒时大伙问他为啥骂校长，他说他没骂。谷老师老了，大伙都说快退休吧，可谷老师一天也不想离开学校。第十个教师节这天他竟在饭店喝尿了裤子也不知道。然后又是骂校长，这回他是守着村长骂的。村长问他为啥骂校长。谷老师说让他自己寻思，我骂他我骂得着，我还想骂你呢。村长笑了，说你凭啥骂我，我招你还是惹你了?谷老师骂道：一到教师节你就请我们下饭店。人家别的村都给老师买衣服你咋不买?学校房子年年漏雨你不知道?我干了这么些年还住土房，你才干四五年村长凭啥住砖房?谷老师这一骂，村长不高兴了，一挥手说他喝醉了，架他往回走。
　　 谷老师这回真的退休了，已经由谷老师变成“谷老”，现在不兴接班，退下来少挣不少钱；再说又没车没马，农活咋弄?妞妞一想起这些就和谷老师磨叨。前些年人家又抓车马又抓地，他家连一块绳头也没分着。说当教师的不给，馋得她一夜一夜睡不着，心里慌得象长草一样。尤其一到秋天，看着人家人欢马叫，一车车一垛垛的就瞅得两眼发直。她去找村长，也要求分一份地。村长笑了。说女人不分给地。妞妞生气：女人不是人?你们不都是女人养的?连你们都能养还有啥不能干?最主要的是谷老师家孩子大了，大姑娘谷穗和大儿子谷雨一个在京城读博士一个在省城读研，他和妞妞生的老三老四一个在省城读大学，一个在县城读高中都需要钱。谷老师不愿听妞妞瞎嘟嘟，漫无目的地出去走着，在昔日自豪迈着方步的田野走着。谷老师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谷老师退休了，这年才五十三。谷老师是提前退的休，这也是响应地方领导的号召提前退的。因为教育超编，你不退新毕业的学生就上不了班。领导一动员谷老师就退了，谷老师心想，退就退呗，左右钱不少开，还给涨二级工资。二亮子听说后把他请到家。二亮子是谷老的学生，现在是养鱼专业户。家有一台汽车，住着三问水涮石砖房，屋里设计得象楼房一样。这房子少说十来万。谷老师想，自己一辈子才挣几万?开始一月十八元，后来三十二、五十八……长了三十多年才到四百多，三十年也挣不来这所房子，这小子真能耐。
　　 这天谷老师没喝醉，也用上了时髦的词儿说：下海就下海。劳不着大鱼咋也能抓两条小泥鳅。他决定给二亮子看鱼池，一年挣个万八的，十年后也盖三间砖房。转念他又想，二亮子要是赔了呢?再说那小子上学就不学好，在社会上能保证不歪门斜道儿的?谁知道他的钱是咋来的?
　　 谷老师晚上睡不着，就披着衣服在外面走，不知不觉又来到学校。他摸摸那口挂了四十年的大钟，就回想起当年他年轻时拎着敲钟棒子用力敲钟时的得意情景。他穿过操场来到班级门口，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开了半天没打开，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昨天他已经把这个门锁的钥匙交给校长了。他慢慢往回走，经过篮球场，他在那软绵绵的篮球场上用力蹦两下，心脏顿时跳得慌乱不止。哦，老了，真该退休了……谷老师默默地在心里叨念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