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重阳过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并在古老的洋河边上领了一张出生证。以后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都会亲手为我添衣，或千叮万嘱：“天冷了，穿暖和了啊！”直到前几年，她站在西河口故居的墙上，再也不会言语了，只是用她那保持了一辈子透露着慈祥的微笑看着我。
　　 八岁那年的春节过后，母亲把我领到一个到处都是小朋友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学校，多了一群陌生的面孔。放学后我一个人溜到二卯酉河边不住地向东西两个方向张望：船呢？妈呢？二哥找到我时我还站在料峭春寒中，几乎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从那以后我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开始了我进学校读书的生涯。
　　 最初寄宿在爷爷住的马房中想妈时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地哭，时间长了跟周围的人相处熟悉了也就步入了另一种生活模式。隔三差五母亲就会来马房帮我换洗衣服，来的时间最长也有间隔十天半月的，只要她一来，我就倍觉开心，她的眼神就能带给我暖流。有时她来晚一点我都睡着了，爷爷和二哥也一定会叫醒我，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们知道如果我见不到妈妈肯定不依。
　　 我所上的小学在县城中心，学生都是城里人，极少数周边城郊的学生和我这个来自水上船民的学生，与他们形成了明显的区别，数来数去还是我身上衣服的补丁最多，站在操场上与大家一起做早操时俨然成了一道多彩的风景，会吸引无数异样的眼光，伴着戚戚窃笑，在这样的目光下一种很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上小学的孩子已经到了要好爱面子的年龄了，可就在这时我却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群体中浑身显得是那么地不自在，偏偏这种情绪还被几个嘴尖的女生所捕捉到了，她们手拉手跳跳崩崩唱着“水鸭子、水鸭子”，在她们的嘲弄声中面子扫地，自尊全无，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委屈把我拖到无人的墙角边，像一条受伤的小狼崽一样躲在无人处舔试自己的伤口，再大哭一场。
　　 那个年代，不是父母吝啬，不为我添衣，而是生活条件所限。我家有七个的兄弟姐妹，只有大哥已经参加工作，三个姐姐都没能进学校上学，我算是幸运的了，因为我是儿子，排行老六，父母咬咬牙把我送进学校读点书，也希望我将来能有个好的出路，不至于跟上面的哥哥姐姐一样没有文化。但凡有一点可能母亲就会为我做一两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她总是尽最大的可能性让我在学校里穿吃不显得太寒酸，尤其是每年要入冬的时节，母亲都特别为我添些能够御寒的衣服，尽管粗布衣服不算好看，而且穿在身上显得特别雍肿笨重，但母亲做的衣服却总是暖在心头，并给我带来自尊与自信。但我还是在乎同学的眼光，那些带着嘲笑与怜悯的眼光向我看过来时，仿佛有老鼠落在我的身上，窜来窜去的，让我十分的不舒服，
　　 二年级的一个秋天，也是在我生日前不久，我在学校上课时，突然间觉得有只老鼠在我衣服里窜来窜去，十分的难受，下课后，告诉老师：有只老鼠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于是老师就把我身上的衣服全脱掉也没找到那只藏在衣服里的老鼠。晚上睡觉时，我又感到有老鼠溜进了被窝，让我坐卧不安，妈妈恰好来看我，见了我脸色苍白，又听我说老鼠的事，便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受惊吓了！”便背着我回到船上。
　　 印象中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生病，而且还很严重，整天痴呆呆的。有一次父亲和几个船民在舱里卸棉花，卸完之后从舱里打了一只老鼠，父亲把老鼠拎到我面前给我看：“这就是你身上的那只老鼠，被我打死了。”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就好了，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母亲为我煮了两只鸡蛋算是庆贺一下，在妈妈身边过生日真好。船一到县城我就回到学校上学了，上学前天气还很冷，妈妈为我做了一件新棉衣，那是我小学时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衣服。
　　 在马房的日子里，70多岁的爷爷跌断了一条腿，由他照顾我变成了我要照顾他，只要父亲不回来，我就没机会洗澡，棉袄棉裤的角落里渐渐地生了许多虱子，身上被挠得到处是点点血迹。母亲回来觉察到了，把我浑身上下的衣服脱下来查看，捉都无法捉尽，只好把我的衣服放开水里烫，最后总算彻底消灭了这些吸血鬼，换来了我每晚安宁的睡眠。
　　 小学毕业后我转到了水上学校上初中，这是一所供水上职工子女就读的学校，由企业自办，船民的子女离开父母在校寄宿，四百多个寄宿生住在简易的宿舍，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那时候的冬天非常寒冷，所有的小河小沟都会被冰封，大多数学生的手上都有了冻疮，我也不例外，一旦手被冻伤后最痛苦的还不是外皮破掉时，而是见了暖气就没命地痒，恨不能要往肉里扣，那痛苦直叫人痛不欲生，无处躲藏。接着便是破皮、烂肉，戴上手套想保暖，但到晚上可能就会被血水粘住拿不下来。当时父母的船已被编入了船队，十多天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见我一手的冻疮，母亲总是抓住我的手直掉泪，想方设法为我打听各种可能治冻疮的土方法，直到春暖花开气候回升，手上的冻疮才结疤痊愈，留下一个个的疤痕，再到来年的冬天又旧疾重返。那时的冬天太冷，上课做作业免不了要常时间将手暴露在外，运动少，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有害冻疮的经历。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能做的就是尽量让我多穿着厚一点衣服，保证身上不受风寒。
　　 妈妈79岁时得了老年痴呆症，好多人都认不得了，在一个秋雨凄冷的下午我去看她，临走时她硬是要把自己的衣服让我穿在身上，我拗不过她，穿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这件衣服我一直舍不得扔，每次看到都透着一股亲情和温暖。
　　 做母亲的永远关心着自己孩子的冷暖，每到九月授衣的时候，妈妈总要再三叮嘱我要穿暖，而我竟然从没想到过要为自己的母亲去添置一件衣服，直到她去世之后我才有所醒悟，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在”。
　　 母亲去世后，在我每个生日过后，我都养成加衣的习惯，仿佛母亲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天冷了，要多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