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是古稀老人了，回忆我漫长的一生中，最疼我的人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丈夫，更不是我的祖父母，我还没出生，祖父母就去世了,而是我的伯母。
　　 我的伯母，比我母亲大二十几岁，就像我的祖母一样，给了我不是祖孙，却胜似祖孙的疼爱。温暖了我的一生。伯母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了，她对我那超越慈母般的疼爱，不但没有因时间久远而淡忘，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现在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而那些也许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却一直珍藏在心灵深处。只要和人谈起我与伯母的感情，我就会如数家珍，讲个没完。
　　 伯母于一九六六年的腊月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当时我不在家，因文革的红卫兵串联,我去了上海。伯母临终前，还叫着我的乳名，我母亲含着泪告诉伯母：“她去了上海，一下子回不来。”伯母听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我那个时候在上海，正想念伯母呢。
　　 春节过后，我从上海返回，一路上憧憬着与伯母久别重逢的情景，满脑子都是伯母的样子，恨不得插翅飞到伯母身边。不料，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听到的却是伯母已去世的噩耗，我“嗡”地一下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我再也见不到疼我、爱我的伯母了！我悲痛欲绝、痛不欲生！我还从上海给伯母带回几个香蕉，可是，伯母再也吃不到我给她买的香蕉了。那是伯母一辈子都没吃过的香蕉！
　　 我与伯母间的至爱，源于我母亲与伯母间的至亲。我的伯母比我母亲年长许多岁，她们说是妯娌，事实上更像是婆媳。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个大家庭里，她们妯娌之间相互信任、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相互尊重。她们甚至思维一致、行动一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们共同支撑着这个家，共同抚养孩子。直到我伯母娶了儿媳妇，她们才分了家。
　　 分家后，还住在一个大院里，两家走一个南大门。进了南大门，还有一个向南开的二门，把大院分成东、西两院。伯母家住东院，我们家住西院。虽然形式上分家了，但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没有变，反倒更深厚了。我们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分你我、我有你就有，都为对方想得更多了，连我们这些孩子们，心里都向着伯母。
　　 分家时，我还很小，不记事。后来常听我二姐说：“分完家以后，我们姊妹两个都从我们家往伯母家抱柴禾。伯母看见后就喊我母亲快来看，你的孩子在干什么。我母亲出来一看，我们俩累得满头大汗，正抱着柴禾往伯母家跑，看到我们纯真、憨厚的样子，伯母和母亲都开心地笑了。”尽管我们把柴禾从西院到东院撒了一路，但是她们谁也没有责备我们。
　　 伯母一生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大儿子在七八岁的时候遭“马子”绑架，因没钱赎回，被狠心的绑匪用石头活活砸死在大山沟里。伯父也因此悲愤交加，身染重病，最后含恨而死，撇下她们母子三人艰难度日。后来在我父母的帮助下，伯母的儿女长大成人，相继成家立业。不知是什么原因，伯母的儿媳结婚十五年没生孩子，就这样三口人过着清静的日子。尽管儿子媳妇都非常孝顺，但是，伯母心里非常想抱孙子。后来，儿媳妇为她生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女，伯母终于如愿以偿。遗憾的是，伯母这时候已经双目失明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患的就是白内障，因为当时农村的医疗水平低，医疗条件差，伯母的眼睛被耽误了，所以伯母的后半生就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再说我们家，我母亲一生养育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我们兄弟姊妹八个，年龄都相差不大，所以，谁只要有了弟弟或妹妹，谁就由伯母照顾了。我有了弟弟以后，自然也就由伯母照顾我了。
　　 伯母对我的疼爱胜过亲生母亲，从我记事起，我就跟着伯母睡觉。我清楚地记得我睡觉的姿势，紧贴在她的后背上，一条腿搭在伯母的身上，一只手从伯母的腋下伸过去，摸着她那干瘪的奶头，就这个姿势持续了几年都没变。后来我长得身高体胖，再这样睡被子盖不过来了。于是就在两头睡。冬天，我的脚特别冷，一进被窝就像塞进两块大冰块一样，伯母就把我的脚拉到她的怀里，想给我暖暖。可是我心疼伯母，怕冻着她，我就下意识地使劲往后挣。伯母就用手攥着我的脚，等她的手攥凉了，就放在自己的身上暖暖，然后再来攥我的脚。小孩睡得快，我一会就睡着了。伯母就悄悄把我的双脚搂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来温暖我那冰冷的双脚。伯母为我们暖脚的恩泽，我们姊妹几个都享受过。这种温暖，现在想起来就让我热泪盈眶。
　　 伯母夜里要给我拿尿盆，晚上要陪我上厕所。因为我的胆子特别小，夜里不敢单独行动。所以，不管是天寒地冻的冬天、还是蚊虫叮咬的夏日，也不管我在厕所蹲多长时间，伯母都会一步不离地等着我。其实我心里特别内疚，也特别心疼伯母，但是又没办法。因为我的胆子实在太小了。
　　 伯母常常用讲故事的方法教我怎样做人。她讲的“王汉喜借年”“狸猫换太子”“小姑贤”，以及二十四孝里的故事等，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有时候听完故事我还会立竿见影。例如，听了“香九龄，能温席”，我就马上爬到床上给伯母温席。那个时候，我们的床上没有褥子，只铺了一张光席，我身上又没有睡衣睡裤，光着身子躺在冰冷的凉席上，被子也是冰冷的。可是，为了给伯母“温席”，我不怕冷，为了温暖的面积大一点，我就在被窝里打滚。伯母上床后，心疼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伯母的怀抱很暖和，伯母直夸我孝顺，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夏天，等我睡着了，伯母给我打蚊子，摸摸我身上有汗，就给我扇扇子，一夜不知要扇多少次。我醒着的时候，也会给伯母扇，我两手拿着扇子使劲地扇，伯母为了不让我扇，故意说：“小姐哎，你想冻死我？”后来，我就变换方式，我偷着扇。伯母那时已经看不见了，夏天伯母一般都坐在大门外的树底下，或是坐在大门里过道里乘凉。有时候我就拿着扇子，悄悄地走到伯母身边，轻轻地扇。一开始，伯母发现不了，感觉有风时，就自言自语地说：“这阵风真好，可凉快凉快。”后来越感觉越不像自然风，她就知道是我干的好事。
　　 伯母是最疼我的人，更是最理解我的人。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后从不告诉父母，而是直接告诉伯母，伯母会为我们撑腰，甚至亲自去找人家理论一番，为我们讨回公道。伯母为我的喜而喜，也为我的忧而忧，为此曾闹出误会。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喜爱的王老师调走了，我们班的同学都哭了。我放学回家后还在哭，伯母正好坐在大门口的石台上等我，就问我：“你为什么哭啊？谁欺负你了？”她不问还好，一问更坏事了，我“哇”地一声趴在伯母的怀里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王老师调走了。”伯母看我哭得很伤心，也陪着我哭。正在这时候，我大哥从外地回来了，看见我和伯母都在哭，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问清原因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这么点小事，娘俩还哭得这么认真，这么投入，闹得我大哥哭笑不得。
　　 我和伯母的感情绝对超过对母亲的感情，我跟着母亲上姥娘家刚住两天，就想回家找伯母。放学回家找的第一个人也是伯母，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的第一个人也是伯母，有好吃的想到的第一个人更是伯母。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叫孔祥英的女同学，她父亲是开小卖铺的。有一天，孔祥英从她父亲的小铺里偷拿了几粒仁丹，分给几个好朋友吃，因为我也是她的好朋友，当然也给了我一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仁丹，简直是如获至宝。那仁丹又圆又亮，金光闪闪。我放在手心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就是不舍得吃。心里想：“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能吃。我要留给伯母吃！”可是，看到别人都吃了，我也馋得直流口水，因那仁丹的气味太诱人了，怎么办？我就想放到嘴里尝尝，尝了一下，味道太美了，又甜又清凉，我也不舍得多尝，就赶紧从嘴里吐出来。坏了，这一尝不要紧，仁丹外皮光亮的金色没有了，黑不溜秋的，不滑也不亮了。这时候我别提有多后悔了，我简直恨自己太嘴馋了，太不孝顺了。如果我不尝的话，拿个完整的仁丹给伯母吃，那该多好啊！唉！没办法了，只好用纸包好带回家吧，幸好仁丹的味道还没变。放学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告诉了伯母我尝仁丹的经过，然后把那粒黑不溜秋的仁丹，放到伯母的嘴里，伯母连连称赞：“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听伯母这么一说，又看到伯母享受的样子，我心里比吃了仁丹还舒服。
　　 那时候，我们家很穷，很少有好东西吃。我只要得到一点好吃的，就会千方百计地让伯母吃。那年母亲走亲戚，拿回来的红皮鸡蛋，分给我们每人一个，我绝对不会马上吃掉，我先拿着玩，等把皮弄破了，我就剥了皮给伯母吃。不过，伯母是不会舍得吃的，我要想好多办法才能让伯母吃掉这个鸡蛋。先是撒谎说自己不想吃，或者说吃够了，不过这种方法伯母一般不信，她知道那时候得到一个鸡蛋不容易。我只能想别的办法，我把剥好的鸡蛋，拿在手中，然后就问伯母：“大娘，你张开嘴，我看看你嘴里有什么？”她一张嘴，我就趁机把鸡蛋塞到她嘴里。这样，她就不得不吃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住校就不和伯母常见面了。但是，伯母心里常挂念着我。那时候，伯母年事已高，大概有七十岁了，不过身体还好，就是眼睛看不见。我们家大门两边，一边一个石台子，每逢星期六的下午，伯母就坐在门东边的石台上等我，因为我从我家的院墙西边来，只要拐过墙角，准能看见伯母坐在那里，于是，我就大声喊着：“大——娘—”边喊边飞快地跑。伯母一听到我的喊声，就张开双臂等着，我一气跑到伯母跟前，一下扑到她的怀里，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倾诉一周的思念之情。然后我就非常激动地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小花卷子塞到伯母手里，要知道那时候能得到两个小花卷子，是多么不容易。在农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面食。而我们中学生，每人每月补助二斤细粮。每星期三吃一顿花卷，我们每人只分两个小花卷。其他同学分到手以后，三口两口就吃了，而我却连一口都没舍得吃过。从周三一直留到周六，就是为了孝敬我的伯母。有的同学也跟我学，但是没有一个能够留住的。我们班有个男同学，他也想留着给他娘吃。可是他娘从来也没享受到。他说他留最长的一次，好不容易留到周六，下午回家时走到半路上，实在馋得坚持不住了，又拿出来自己吃了。看来，一般的小孩是留不到的，一般的孝心也是做不到的。
　　 每到星期天下午，我又该返校了。伯母拄着拐棍送我到大门口，我恋恋不舍地走了。伯母就坐在东边的石台上，一直坐到她认为我到学校了，她才放心地回家。我和伯母之间心灵息息相通的情感世界，外人是无法感知到的，这真是细微之中见真情。
　　 我经常想，如果我的伯母还健在，那该多好啊！我要好好孝敬她，我要让她幸福，让她自豪！不仅我要加倍尽孝，我还要让我的孩子们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惜这些都已成为幻想，不可能再实现了。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有机会到她的坟前烧几张纸钱。不过，这样的机会也很少，因为，当地的风俗所限，出嫁的女儿一般是不让上坟的，除非是有特殊情况。例如，有哪位先辈上忌日坟时，我们这些出嫁的老闺女们可以同去。这样的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因为，别管是给哪位先人上忌日坟，我心里首先想到的是我的伯母。在先人墓前烧完纸以后，我们姊妹几人和伯母的子孙们，就直奔我伯母的墓地而去。我们会给伯母多留一些纸钱。我们给伯母的坟头拔掉杂草、烧纸、磕头，那真叫虔诚，真想趴在伯母的坟头和伯母亲个够！
　　 我听说给故人烧纸时说的话，故人能听得到。我至今已古稀高龄，早厌倦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倍加珍贵伯母疼爱我的点滴往事，我有很多话想对远在天国的伯母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亲爱的伯母，我想您！”
　　 （2006年4月初稿，2021年11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