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包袱皮(散文)
等到没有我的那一天,我喜欢的衣服都会整理好放到立柜的这里,母亲说着,指了指立柜的右下角,你们用这个包袱皮包好,送给我就行。我拿过母亲絮叨过无数次的包袱皮,将其斜角对折,又对折,而形成一个等边直三角形。直角处,以中心处为起点的花纹,向各边均匀延展。四个角各系了一段粗布条,母亲补充说,结婚买的,3块零一分。
五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鲁西北的那个叫洼陈家的村庄里,奶奶带着六个孩子住在村北边的一栋三间正房、两间南房的小院子里,院子在狭窄的胡同深处,母亲的娘家在村东边,两家距离不过三条胡同。
执意把母亲嫁给父亲,是姥姥为了报恩。奶奶曾为舅舅喂奶的过往,是姥姥内心里始终无法放下的大恩情,她自己如何也无法奶活孩子,以至于生一个没一个,有了舅舅后,姥姥不敢喂奶,闻听到奶奶这边夭折了一个孩子,于是鼓着勇气,抱着舅舅来,奶奶没有拒绝,帮着喂了一段时间,具体多久,母亲大约也不知道,一直没有详说。父亲也知道这段过往,或许也因为这样的缘分,相差两岁的父亲和舅舅打小就亲若兄弟。
父亲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媳妇,姥姥就想着把十九岁的母亲嫁给他,母亲忌惮守寡多年的奶奶,还有父亲的五个兄弟妹妹,一直不肯吐口说答应,每每吃饭,舅舅就用筷子打母亲的筷子,不让她吃饭。被逼得急了,母亲这才说村里的小姐妹总议论,人一到外面工作,心就变了,没有过得好的,她真正担心的,是在外面上班的父亲对她不好。
最终是姥姥硬着定下了这门亲事,姥姥知晓奶奶家的拮据,在父亲带着母亲去集上买东西时,总提前细细叮嘱,能不要的,就不要买了。母亲说,只买了做一身衣裳的布料,一双尼龙底袜子,其他的嫁衣,用的是自己织的布做的。出嫁那天,是二姑推着借来的车子,母亲抱着瘪瘪的包袱,怀揣着对娘家的依依不舍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担忧,在鞭炮声中走入婆家。
新嫁娘的喜悦没有持续几天,现实生活里的难,伴随父亲离乡返回工作地,集体冒出来狠狠地束住了母亲的手脚。好强的母亲,不服输地学着侍弄一大家人的生活琐碎,帮衬着父亲的兄弟娶了媳妇,送两个妹妹出了嫁,她带着我们姐妹守在老家辛苦务农,默默当父亲背后的支撑者。十年后,小妹蹒跚学步时,母亲抓住父亲工作单位给的农转非机会,忍痛放下在老家打拼出来的房子和土地,拎着包袱,领着我们四姐妹,开启了父亲在哪儿,她就跟在哪儿的漂浮不定的生活。
那时的包袱里,大约更多的,是我们的小衣衫,包袱皮四角接了布条,也难以容纳我们的行囊。漫长的行程里,抱着包袱的母亲,想的更多的,是在没有了土地的支撑后,要如何赤手空拳打拼,才能让这几个小丫头不挨饿不受苦,不走自己的老路,可以借这转场改变命运。
邢台农场里的三间平房,一个小院,承载了我们姐妹的童年快乐时光。无法担当收纳使命的包袱皮,被母亲收在柜子里。这些都是听母亲提及才知道。那时,年幼的我,哪看得到这些呢?每每往返于老家和小家之间,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灰蓝色的提包,母亲总是调兑好久,才能把想带的东西,不留缝隙地塞入提包,有时提包合不上口儿,母亲会用一根带子系着两个提手,以护住里面的有所指派的物件儿们。
时间是一个极具韧性的家伙,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它都会一股子劲儿地向前走。老家院子里,独居数十年的奶奶已离开十五年;邢台农场的小家,亦成了封存在记忆里的时间段落,本以为会是沧州这个城市的过客的我们,却在顺势流转的时光里,不由将家的根须扎在这里。
来时还是四个上学的丫头,现在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我们姐妹结婚时,按照旧俗,也会用到包袱皮,包着母亲精心准备的嫁衣。
我们姐妹几个拿着嫁衣,准备出嫁。只感觉高兴了,并不懂得母亲准备嫁衣时的矛盾心理,当时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想给的很多,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在我们婚后的日子里,像春雨般,一点点地帮衬我们。给的或许是一日的三餐,五十一百的零花钱,三言两语的安慰和鼓舞,却实实在在地帮我们撑起了新建小家,度过了那时的艰难。
我的儿子树异地求学,我帮他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收纳工具,独独忘记了随处可利用的包袱皮。还是某一次放假时,看到有学生拖着行李箱,背着被罩客串包袱皮的大包袱,突然意识到,精心的准备有时却会束缚思想,还是所需即有的用,才是生活里的真意味,小狼狈里藏着生活的小率真,远比精致有序的行李箱,收纳袋来的记忆深刻。
父亲离开后,母亲一直不让动大衣柜,那里面有一个角落,放着父亲并不算多的四季衣衫,还有一个磨出了洞的灰色、浅绿条纹包袱皮。母亲说,这是家里时间最长的物件儿,自1964年正月里,父亲当兵临走前,到现在已经五十七年。当时父亲穿着便衣到了乡里,换上发的军装后,随身的衣服抱在怀里无处存放,跟着去的大姑,看到父亲不会言说的尴尬,于是买了这块包袱皮。父亲将其带到兵营里,有了小家后,母亲知道这块布的来历,知道对于父亲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故而一直用心存放。
临近寒食节,我们姐妹劝说母亲,是时候把父亲心爱的衣服送给他了。母亲含着泪抱出一叠衣衫,逐一说这是什么时候谁买的,这件父亲特别喜欢都没舍得穿,这件,这件……鼓囊囊的包袱,母亲抱在怀里,念叨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父亲,可以继续用这个带着家人爱的包袱皮,整理自己的衣衫,让他可以释怀这辈子的遗憾,而拥有想了一辈子的大家亲情。
继之,母亲抚摸着出嫁时的红包袱皮,含泪笑着安排未来,我紧忙说亲娘放心,我们肯定做到,现在最重要还是,咱们娘五个,好好享受生活,让我老爸放心!
都说,老夫妻两个,先走的那个最幸福,可以在老伴儿的照顾下,走得舒服。可是,走的那个,最为放不下的就是独自留在世的另一个。留下的那个,要受两辈子的悲伤,我们做子女的,实在无力留住父亲,只能尽心去化解母亲内心里的疼痛,这种化解,并非是不流泪,而是让她想哭的时候,有机会哭出来,让她有所想念的时候,听她无尽的絮叨,陪着她一起回忆,走进那些我们未有记忆的时光里,走进父亲还在的日子里,一起感知父亲。
母亲会有感慨,父亲当兵前,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会印在那么多地方,亦不知道,几年兵营生活,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兵时大姑临时购买的包袱皮,包裹他对家人的挂牵不舍和对未来所有的期许,开启了他的奋斗之路。从一人,到一家,再到他一人离开,剩下一个缺了角儿的家。母亲念起婚前的那些担忧,婚后的日子里,确实为了大家庭里错乱的亲属关系,受过气,为过难,流过泪,但她从来不曾惧怕,因为在她的身后,始终有父亲的理解和支持。父亲从没有因为家务事处理不当指责过母亲,只因为他自己的母亲置身其中,他有无力改变大环境的无奈,并对母亲怀有愧疚。
两个穿越半个世纪的包袱皮,有一个共性是,最初都是瘪瘪的,却满怀着对未来的期许,最终,都会是鼓鼓的,怀揣的,却是我们的不舍和留恋。
属于母亲的一个,她毫不忌讳地作出安排,对我们委以重任后,又将其安置于大衣柜一角儿。关上柜门,母亲大约会想,虽然父亲的衣物都随他而去了,但属于他的空间,一点都不会改变。家人们对他的爱,也会伴随四季流转,时光推移,一点点浸润在我们的人生里。
薄薄的一层棉布,包裹的所有存在中,最为珍贵的,莫过于情,夫妻情,亲子情,同胞情。情真所致,万物生暖,如此,爱守初心,相伴而行。
真真是个孝心满盈的女子。以母亲的包袱皮,展开几代人的人生际遇,引发共鸣。
真真,将失去亲人的痛,化为生命的笔录和思想的闪光,深邃了生命的质地。
包袱,包福。结婚时买的大红包袱,不管岁月过去多久,对美好的期许,对亲人的爱恋,都是永恒不变的。
祝福真真和家人,幸福安康!
祝福真真家人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