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转眼间枯叶满天，随着一阵阵的寒风到处都是，扫也扫不完。那凄凉的枯褐色，让人看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从早市推着三轮车帮老伴儿把菜摊子收了，再把好几个菜袋子扛家里去。“幸亏只是六楼。”老王腹诽不止。话说，这些年身子骨也真的不如以前了，呵呵。
　　 这算完成了一块大任务，就已经8点多了，老王自己就准备整装上班去。
　　 老伴儿关心地往小屋一望——门关着。“孩子还没起呢。”
　　 “管他！”老王狠狠一皱眉。不太像老爹的慈祥？可话说这孩子，大学毕业了还在家里啃老，实在太不成器，起码老王这么认为。老爹有权这么认为，不是吗？
　　 迎着不太光芒的朝阳，嗅着还算勉强的霾味道，老王提着“纪念某某的”古旧皮包一路行去，难免就碰到些多嘴多舌的左邻右舍。
　　 “老王，上班去？这可迟到了哈。”退休的舞剑老头，似笑非笑。
　　 这个可以稍停下来分辨分辨。“我们那儿属于企业，跟机关不一样，几点上下班不计较的。”
　　 “有个单位真好。”有的那是真心羡慕。在不太发达的内地城市，是这样的。
　　 “还做买卖！（菜摊）发财了……”这样就不见得是羡慕了。当下的生意不好做，其实都知道。
　　 于是老王只好走人，在一群五颜六色、意味深长的目光中。
　　 ……
　　 所谓的单位，老王多半希冀的所在，在城市的边缘，需要坐八九站的地铁。
　　 “疫情期间客服不买票，请使用售票机买票或APP乘车。”客服无喜无忧的表情，指指牌子。官方地铁，难免会是响应“抗疫”较积极的一个。其实老王会用乘车软件，就是瞧他们服务缩水不太满意，时不时地就要问问。
　　 口罩一定要戴的，虽然市里眼下并无一个病例。还得扫两个“抗疫码”，好在这时节乘车的人不太多。“盯梢还用一次盯两套？”有人这么说。
　　 下车一路行去，想进单位院子，还得过一个卡口，扫码。那些人穿着全套防护服，带着鲜艳无比的红袖标，隐约好警惕的表情，好像每个人都带毒。
　　 这时节就是这样的。
　　 ……
　　 终于单位到了。某工程监理公司堂皇的大楼前面，一反冷清的昨态拥挤着一群人。其实大家并不是来上班（大部分人已经“放假”了），而是来上访的！个月只发600元生活费，的确是少了点，有的全家指望这点钱度日呢。
　　 好歹等到喇叭嚣张声响，两台“霸道”排开门禁，气宇轩昂地驶入院子，领导亲切地从车窗召唤老王大赵什么的。唉，终于可以进去暖和暖和了。
　　 “留几个代表就行了，其它先回去吧。”这是第一句。
　　 那怎么行，人少了不给力。不过三四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往办公室门口一站，大有万夫莫开的气势。于是商量商量，先派4个代表吧，老王作为“局老人儿”也在其中。
　　 做领导的，说话总归很有水平的，恰似他光鲜无比的外表，虽然年龄不太大。
　　 “改革开放，国家大计。咱们都上市场了，自然得跟市场规律走。这阵子大家都了解，工地都不开工，咱们也就赚不到钱……”
　　 “国家有难，大领导说要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我看这话大有道理。前两年大家都没少开，这阵子少点就少点，也算正常起伏。是吧老王，我记得你那时候一个月开上万呢。你爱人生病要请假，工资奖金一分没扣你的……”
　　 不用转头，就知道其他人的眼神不会太好。其实老王想分辨分辨，开上万的情况就两次，还是包括集中发的几笔退款、补助加上年终奖，请假不扣钱那经常是人情里表正常现象，可张了张嘴，不太想打乱领导的话头，也就闭嘴……也算一种体制习惯吧，如果这里还算体制。
　　 他不开口，有人会开口，这种地方从不缺少“茬子”。“领导，听说你这一年多一分钱也没少开，还有……”
　　 “说什么疫情啊！谁也没病！”
　　 领导顿时正色，稍稍改变了挥舞的姿态。“本来劳动关系也还在局机关，只是过来临时的……真心不愿意来，坐机关多好，多重要？是上面怕大家支不起来，反复找……”
　　 总之语重心长、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套，一个多小时，大都是领导发表演说，并无积极结果。然后也不管大家愿不愿意，领导就说局里有个会要开，披上大衣亲切挥挥手直接从后门走了。几人欲拦，老王欲张嘴，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
　　 下楼碰头，再吵吵几句，然后做鸟兽散。其实各怀心腹事，一次好不容易凑起的上访不成，也算常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面对仿佛的不大尊重，老王表面平静，心中暗损。老的机关人儿，是比较傲气的，虽然暂时自认虎落平阳。
　　 看看才10点，这么早回去怎么好意思，好在带着水杯，跟门卫老赵挺熟的，就聊一会儿也无所谓。
　　 ……
　　 午后回去满是菜腐味的家，难免饥肠辘辘，且气氛沉默萧条。只有疫情停课的小女儿从大屋探出来无声呼唤，算是一种迎接。怕吵醒了补觉的老伴儿，他一面小心翼翼换衣服，一面朝小屋望了眼。
　　 从门缝可见儿子已经起床，却穿得邋里邋遢，仍然躺在床上打手机，高度数眼镜依旧，且已经传染给妹妹。
　　 据说这叫“躺平”，也叫“佛系”，大概就是土话“爱咋咋地”的意思。
　　 “这不成器的孩子。”老王吃着冷饭，味同嚼蜡，终于下定决心，要跟他谈谈。
　　 进屋，关门，放……为正色，语重心长。“小林啊，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儿子竟然毫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
　　 大点声再说一遍、两遍、三遍，儿子终于不满地看过来，说听不见，等会儿什么的。这小子，小时候得过一次中耳炎，听力有阵子不太好，后来几十年就不时拿这个说事，什么不想听了就说听不见。
　　 老王再次怒火蒸腾，却也忍着。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他老王认为千古不变的真理，就是老伴儿总拦着说儿子身体不好。等儿子大了，却不太好下手了。
　　 好容易等他打过一局，才好不耐烦地坐起来听老爸，听了没几句就慢条斯理却坚决地分辨，说已经网上投了无数简历什么的。“老爸你不看新闻吧？今年毕业生就业率只有34%。去年大家都关门。大势如此，咱一个老百姓的娃能怎么样？一个老百姓的娃！”满有道理的口气，指指点点，镜片后面中似有几分鄙视，鄙视这个万年不变的下放小科员无能的老爸。
　　 “还有老爸。这旧手机总归上网不方便，不如装个光纤，找工作、抓资讯也方便。开个网店什么的也不错。”
　　 老王忍耐着儿子强烈追求平等自由的眼光，尽量放松口气。“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没那么大能力。你咋管出去看看，有临时的工作也行，赚多赚少的，就当长点经验……”
　　 “谁说我没出去？大前天我还出去了，看满街的三产关了一半，另一半都没什么顾客。我都不好意思去问！”声音有点大了。
　　 对于儿子这种态度，老王一度颇为诧异和感慨。要是他年轻时，找不到工作那仿佛就可耻了，还敢跟老爸顶嘴！难道不该是老鼠见猫吗？当然老王并不会承认，当年长时间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是麻烦老爸出面解决的，甚至老爸还因此提前退休了，一度成为他一个内疚的缘由。
　　 “孩子长大了啊……”很奇怪的一种矛盾：本来极不想儿子违逆自己，但看到儿子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私下却怀有一点点欣慰。
　　 总之拌嘴加教育，时间大概为半个小时，满有道理的儿子就说听不见，躺回去打游戏了，任凭老爸唠唠叨叨在床边。等到老王忍不住怒火开始怒斥，外面有些动静，好像老伴儿起来了，老王也就暂且收声。
　　 果然，老伴儿满脸的担心进来，就着“出晚市”的事儿说了几句，实为施压。老王只好回去大屋陪老伴。
　　 一回头，儿子依旧无悲无喜，偶尔闪过些得意的表情，好像打赢了什么游戏关口。
　　 ……
　　 女儿要用手机上网课，跑去小屋争执了一番，好歹当哥哥的还算疼妹妹，让步了。于是朗朗读书声在那边隐约响起。
　　 唠叨了一番，老伴儿好歹躺平睡了。“咱们只有这一个儿子、儿子。”这是睡前的唯一叮嘱。
　　 其实老王很想说这是个很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在家啃老两年还不如妹妹懂事，但忍下了。
　　 通过窗帘的缝隙，依稀透入一些特殊的光影。老王小心下床，小心拨开一点窗帘，发现下雪了，心里一沉。
　　 在北方，下雪常常意味着降温。接下来，早市、晚市就快了。虽然身体孱弱的老伴儿不太服气，零下N度还曾经出去守着泡沫棉被箱卖菜，他跟着来回折腾。
　　 服不服气也就是那么回事。出摊一个月七八百的收入加上省一点蔬菜钱（烂菜吃不完的），在一个普通百姓家，还真的就弥足珍贵。积蓄？养俩孩子本就谈不上什么积蓄，经过这两年入不敷出，已经差不多了。
　　 一点点隐痛从体内传来，好像是心脏部位。五十多岁，渐渐有些生理问题不请自来。
　　 忘了下决心买药了，听说硝酸甘油便宜好用。尝试揉揉穴位吧。看病是不敢的，想着不能浪费，再说没准趁着抗疫查出个啥来，隔离就坏了。
　　 老王现在有点后悔，那时候看收入还可以，就找人翻脸的要了第二个孩子。眼下这全家每月一千多的总收入，四口人生活实在是……“儿子已经二十五六，连个女朋友都谈不上，唉。”表面疾言厉色，其实每一个传统的老爸，对儿子的婚事都会很上心的，但上心归上心，不太敢提，真的不敢。
　　 嘿，人都是往好处想，谁能想到这两年突然风云变幻，又是不景气又是疫情？
　　 还有，老王不太愿意承认，其实几年前从机关下到公司，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下行”。有上行就有下行。毕竟已经是研究生满地跑的时节，而且潜规则无处不在。但人年龄大了，往往不太愿意接受现实，也就混到现在，落得退休还不够，上班却招人厌烦的境地。
　　 可若是不混……“我能怎么做？能怎么做呢？”老王问自己。
　　 这一会儿的功夫，雪就已经大了，飘飘扬扬满天都是，道路和那些枯叶还剩点隐约的颜色。银装素裹，遮掩了许多东西，看去倒是颇为素净，仿佛一幅难得的精妙国画。
　　 可国画顶不了饭吃，更不要提心底的痛越来越重，于是老王只好回到床上去，尽量不惊动老伴儿。
　　 他悄悄的躺平，闭目按摩穴位。过了一会儿，好像好些了。这样，没准出晚市还有谱。
　　 莫名其妙，竟突然有点理解儿子了。难道躺平真的挺好？
　　 唉，不躺平又如何？
　　 有些事，天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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