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麦收时节(散文)
可能,再过二十年,人们就不会再知道曾经的生产队集体麦收的盛况了。我写下来,收进记忆的博物馆吧。
一
盛夏村外麦地的一垅垅麦子被镰刀放倒,村民们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一片金黄的颜色,逐渐换成一片新绿。村民们的手也在这段日子里,从细白的嫩肉变成粗糙的老板锉。老话说,三夏大忙没闲人,这时节是农家最重要的时段,把所有人都赶到这片火热的田野里,就连孩子们,也成了往田间送饭的重要力量。
看不到谷场的缝隙里长出新草,很想让太阳全照耀到这谷场上,让那些饱满腊黄的麦子好好地享受阳光。挡住太阳的影子,别钻进新栽的秧田里去,性急的阳光全然不理会村民的心情,早已让一些新绿敛迹藏形,只剩下成片似枯草般耸立在村外的田野水田里。土地再也不怕水,表面被阳光烤得有些燥,但满地还都是松软,表里早已被河水酥透。而村民们心里还是怕水的,满场的麦子还未归仓,梅雨时节说来就来。他们的脚步没有那么从容,但也放慢了不少。农活再多,还是要一件一件地来。
好像忙碌才是农人的节奏,那时节,谁也舍不得休一天,因为时间不等人,得“抢”,所有的农活都可以加个“抢”字,他们说自己就是来地里抢劫的。
二
乡谚说:人误一世,地误一季。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麦子割拉打晒藏已够村民忙了,地空下来,该插秧,渠楞帮上的油菜拔了,要栽山芋,好排水的田块要移栽棉花,在这三夏,那件活计不是火烧眉毛,每一件活计在村民心头都重要。
此时还能看出忙了,村民们却不会从嘴里说出忙来,而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劳力。不论家里主要劳力,还是次要劳力,连平时不出门的书生老太们都派上用场。
仁慈昨晚脱下的麦,趁后半夜凉风扬尽,刚收拢堆在场脊上,鸡开始打鸣了。于是,他立刻将扫帚、拖盖、板锨往麦堆上一掩,随后抱来一些麦草一抖擞,撒开双腿直往家奔,还有北滩子三亩地麦子待动镰,场头该是交给老人和孩子们的事。
舍不得每一点时间啊,连很婆姨说话都是毛躁躁的,婆姨们不会计较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没了心思。
看场好像专门为孩子们设置的,或许说更能限制孩子。乡村的孩子喜欢乱跑,一天能把麻团大的庄子,油条长的巷子疯跑个七八遍,村庄太小了,巷子太短了,而此时的三夏大忙,村民们恨不得将自己劈开八瓣使用,谁还有闲心看管孩子呢?每年的三夏时节,四村八舍总有一两个孩子溺水死亡或摔个腿断胳膊碎的事发生。有件事压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规规整整地坐在场头翻麦,眼望着天上的云疯跑。
太阳温熙地挂在东南方,站在院里晾衣的仁慈母亲影子斜印在西北地上,盆里最后一件衣服晾完,只见她掸了掸衣衫,赶紧叫上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水生上场。
晒麦都是选择在上午十点左右,因为这个时候,气温开始上升了,晒场才被太阳晒热,昨夜的露气基本散尽,赤脚走在场上有微热,此时把麦摊铺开来,才能起上晒下蒸的效果。
仁慈的母亲和水生一到场头,仁慈的母亲便挥舞着扫帚,昨晚邻居扬场飘来的麦壳和尘土被她扫得干干净净,水生也趁奶奶扫场的工夫将掩盖在麦堆上的麦草移到场边。
水生取来了盖,奶奶在后面扶着,只见水生腰一弓,绳往肩上一背,一堆麦被这小蛮牛削走半段。
三
拉麦还是有讲究的,前面人用劲向前拉,后面扶盖的须斜着向前削麦堆,然后随着向前移动,慢慢地提起拉盖,使得麦子均匀地布散开来。麦堆左边削完后,转身又开始削右边半堆,一会儿的工夫麦堆摊晒在谷场上。
混杂在麦堆里的穗壳,以及被轧断的麦草屑一览无余地露了出来,奶奶则取来扫帚在麦子上扫掠。扫掠,不需像扫地那样按在场上扫,掠只需要将扫帚浮在麦子上一点一点地由南向北、或由东向西轻扫,每掠扫一次,混杂在麦粒中的穗壳与草屑会被扫掉一堆。
此时的水生也没有闲着,手握翻耙,背对着奶奶,一下一下地翻晒麦子。一场麦一轮翻下来,水生的小臂膀酸涩涩的。翻耙是由一根竹柄加一块泡桐板制作而成。仁慈天生是个力气大的男劳力,他家的农具仿佛都是为他自己量身定制的,他家的翻耙是桑树柄加槐树片制作的,只要他力气足,满场的麦他总是第一个翻完。因为他一翻耙下去,稳妥地能削出好大一片。
麦子摊铺好,穗壳草屑掠好,奶奶该回家忙其他事情,水生担当起重要的晒麦任务。晒麦除了翻晒麦子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赶吓鸡鸭,因为仁慈的场紧挨村边,村民们养的鸡鸭一转眼满场闲逛。看见新上场的麦子,兴奋地尝鲜,专拣饱满的麦子糟蹋,你把它追急了,一跑撒起屎来。
水生有时懒着搭理鸡鸭,偶有一两只钻空进场地偷食,他却张大嘴吼几声,几轮较量下来,嗓子嫩着呢,有些疼了。他想起了体育老师的哨子。于是,他走到放假空闲的中学教师办公室窗户边。乡村学学校很简陋,窗户就是用几根铁条间隔着。他手一伸摸到挂在墙上的哨子,欢快地挂在脖子上往场上奔。
场上,七八只鸡正肆无忌惮地吞食着新麦,水生赶紧猛地一吹哨子,鸡子愣了一会儿,又继续低头吃麦子。原来这些鸡早已习惯哨声,中学里天天有哨声,心想你上你的课,我吃我的麦,谁也不相干。两只调皮的芦花鸡听到哨声,竟然排着队大摇大摆地朝场中央而去,张扬得边走边撒屎,气得水生弯腰抓起一把麦,朝鸡们撒去,鸡们发现水生来真的,这才撒腿四散而去。
四
乡谚说:新麦一日翻八遍。水生赶散鸡鸭后,喝了囗水,继续扛着翻耙开始翻起麦来,他心想要想麦子干得快,就得让它们暄腾起来,让阳光一直照射到场土上,达到上晒下蒸。也不知是刚才喝水的缘故,还是水生用力过度,汗水顺着他的脸颊直流。
麦子在水生不停地翻晒下,经过风和阳光的拂过,渐渐地饱满鲜亮起来。随着他手中的翻耙一下一下地翻着,那翻泼的“哗哗”声,像他父亲仁慈正在甜滋滋呷老酒的声音。
一辈辈这样干下来,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麦收突然中断了,那年土地变成了自己的,集体化的麦收场景没有了,人们倒是怀念,只是一段故事,传奇是在每个人的手中重新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