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老丛的长城(散文)
一
清晨,伴着鸟鸣推开院门,站在青石台阶上远眺。对面山峦上的长城、敌台(烽火台)在袅袅云雾间若隐若现,好似天上的宫阙。流云随风而动,顺山势而下,在接近山村时变成了轻薄的雾气。这雾气好似一位既勤快又爱干净的主妇,眨眼之间就在青砖飞檐的门楼上、屋瓦上、房檐上、门前的石鼓上、石条铺砌的街道上,还有各家各户院里院外栽种的花草树木上,留下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这景色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是置身于烟雨江南了。
今年,老家的雨水较往年多,尤其是在我回到村里“幽居”的这段日子里,雨竟成了连绵之势。这场雨,不仅给雄浑伟岸的燕山添了灵动飘逸的韵味,也让漫山的草木,从墨绿变成了苍翠欲滴。以往如小溪般的河流,如今已恢复成浩浩荡荡的模样。断绝多年的山泉小溪,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在山间林下欢快地流淌。
望着山尖上仿佛被云雾托着的仙女楼和望京楼,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雨停了,我换上冲锋衣,套上山地靴,往背包里胡乱塞了些吃的喝的,再把雨披也塞了进去,然后拎着登山杖出了家门。
循着熟悉的小径走进四野无人的山里,心情不由得激动而迫切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喜欢冒险胡闹的年纪。只是没过多久,急促的喘息取代了激动迫切的心情。不禁感叹,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
其实,除了体胖力衰之外,最主要的是路不好走。这些年环保工作颇见成效,山里的植被恢复得很好,小径两侧原本低矮的灌木,现在已经成了一人多高的密林,几乎要把小径湮没了。若不是灌木丛中有条被人清理过的,仅能容纳一个人猫着腰才能通过的通道,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爬上山去呢。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而我也恰好穿过了灌木丛,一段残破的城墙出现在我眼前。顺着城墙向前方望去,约百米之外就有一座三眼敌台矗立在山脊上。在它身后,长城犹如蛰伏的巨龙,沿着逶迤蜿蜒的山脊顺势而上,一座座敌台屹立在风雨之中,那份雄伟壮观,带给人的是无以言表的震撼。
爬野长城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城墙顶部走。虽然野长城的顶部大多都很残破,走在上面磕磕绊绊需要格外小心,但即使这样也比钻灌木丛,走那些蚕丛鸟道要安全省力得多,这是我多年来的经验。
乌云密集,伴着隆隆雷声,这是大雨来临前的预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个地方避雨,百米外的那座三眼敌台就成了我的首选。这是一座保存的相对完整的三眼敌台,以条石为基,青砖筑墙,分为上下两层,因为每面墙上开着三个箭窗,所以俗称三眼楼。面向我这面的墙上有两个箭窗和一个拱门,通过拱门就可以进入敌台内部。
前脚刚迈进三眼楼,密集的雨点就紧跟着后脚砸在了地上。眨眼之间,天地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间或有一道闪电劈空而下撕开雨幕,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盘踞在山巅上的长城照亮。此时的长城就像一条复活的巨龙,大有腾空而去之感。
二
一时间被这难得一见的景象迷住了,呆呆地站在拱门内看着,连身上的雨披也忘了脱下。
“咳咳,快进来吧,这里地势高,容易发生雷击。”
从身后传来的话语声很是突然,瞬间将我从痴迷中惊醒。多年野外工作养成的习惯让我立即作出反应,在迅速转身靠向墙壁的同时,双手端起登山杖指向对面。当看清对面的情况时,方才的紧张瞬间消散。我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迷彩服,面容清瘦,年约四十来岁的男子。他用和我一样的姿势端着一根木杖,木杖的前端用铁丝固定着一个两齿钩。
他说:“呵呵,反应挺快。”
我说:“嗯,你也不赖。”
他点点头放下木杖,指着铺在地上的蛇皮袋示意我坐。我也没客气,脱了雨披坐下后,拧开随身带的保温杯递给他,不想却和他递过来的保温杯碰在了一起,这架势犹如两个酒友碰杯一样。相视一笑,随即各自喝了一口,又同时掏出自己带的吃食递给对方,于是我和他的关系热络起来。
其实,就在我俩一问一答的时候,我们就清楚地知道彼此是乡亲了。因为我老家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人说话都带点当地口音,别处的人是学不来的,所以是不是乡亲一开口就能听出来。
见面先攀亲戚,这是老家这边的习惯。既然确定是乡亲了,接下来只要攀扯一下,总能攀扯出弯来绕去的亲戚关系的。然而这次却没攀成,因为他姓丛。这个姓氏在我们这属于小姓,而我出自大姓人家,我俩不是一个祖宗。攀不上亲戚也好办,所谓肩膀齐为弟兄,我和老丛年纪相仿,干脆就论兄弟了。
老丛是个长城保护员,住在离我老家十里多地的另一个村里。他为人质朴爽朗,待人热情实诚,是个典型的山里汉子。许是因为平时就他一个人巡视长城寂寞得很,如今有我这个乡亲陪着,他的心情变得很是美丽,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
没当长城保护员之前,老丛和妻子忙时侍弄果树,闲时外出打零工赚钱,虽然不是富裕之家,但日子也算过得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老丛被查出患有肝硬化静脉曲张,巨额的治疗费用,让他家入不敷出,成了村里的因病返贫户。万幸的是,治疗是有效果的,老丛的病情逐渐好转起来。
就在老丛夫妻俩为今后的日子发愁的时候,村里推荐老丛参加“长城保护员岗前培训”,通过考试后,老丛就成了一个持证上岗的长城保护员了。每月有两千多元的固定收入,这对于当时囊中如洗的老丛一家来说,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成为长城保护员,得感谢村里和镇上的特别照顾,这么好的事都是优先安排贫困户的。我是有福气的,赶上国家富强的好时候了。这要是在从前,就这样守着家门口上班的事,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三
我相信这是老丛的心里话,因为我也是在长城脚下长大的,家乡人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也还多少记得一些。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山区群众的日子过得比较穷苦。那时候家里盖房都用石头,山里石头有的是也不要钱,只要舍得力气不怕累,随便弄多少都行。可是盖房光用石头可不行,别的不说,垒墙角就不能用石头。用石头垒不整齐,难看不说也不结实,必须得用砖。那没钱买砖怎么办,就去长城上撬呗。别看长城表面上风雨侵蚀的厉害,但扒开城垛和墙体之后,被包裹在里面的大青砖就跟新的一样,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又结实又好用,可比俗称红砖的粘土机制砖强多了。
那时候村里生产队盖房子,也去长城上撬城砖。记得我爷爷告诉我,说那砖一块就二十多斤重,村民背回一块砖给记两个工分,那力气大的人一趟背个三四块,这一天下来挣的工分,相当于好几天了。
老丛说这还不算啥,那年月家里垒个鸡窝、茅房、羊圈猪圈啥的,也都到长城上去撬城砖。还有的人家盖房时,干脆把一段长城墙体当成自家院墙用。为了补贴家用,他小时候还到长城上,撬开砖缝捉蝎子卖钱呢。
我说当年的人咋就那么傻呢,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保护长城呢。老丛想了想说,那时候一是没有保护意识,二是让穷给闹的。老百姓穷,首先考虑的是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别的都顾不上。国家也穷,经济不发达,从上到下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那文保部门的经费只够维持基本运转,实在没能力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大范围地保护长城。所以,只能看着它在自然和人为的破坏下,日渐残破。你看现在,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国家也有能力保护长城了。
现在对长城是保护的同时合理开发利用,长城沿线的老百姓从中得到了实惠,尝到了甜头,让保护长城从原来的上面让保护,转变成我们要保护,让爱长城护长城成了大家的共识。前两年组织修复长城的时候,都没用多说,各家就把院里的长城砖撬下来交给文保部门,大家都想为保护长城出把力呢。
老丛指着远处的山巅上的敌台对我说:“看见没,从那到这,一共十二个敌台都归我管。在古代,我怎么也得是个总兵官了吧。我觉得吧,当年守在长城上的边军将士肯定是特别爱护长城的,因为长城是他们的依靠,是他们的战友,他们肯定像爱护自己似的爱护长城。咱们现在保护长城,也得用当年边军将士的心思,说恢复原状不现实,至少别让他在咱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塌了没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里实而知礼节。”也许老丛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说的话,却恰恰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从拆到补,从漠视破坏到主动保护,这之间所经历的不单单是时间,还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由弱到强的整个历程。
雨停了,老丛建议我就此返回,我对他说:“你是这长城的主人,做主人的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老丛哈哈一笑说:“这是大家的城,临时归我管。是你提醒我了,以后再碰到不爱护长城的人,我就告诉他,从这儿到那儿,都是我老丛的长城。”
老丛的话令我很是感动,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责任与担当,也听出了身为中国人的骄傲和自豪。长城是属于所有中国人的,他将永远屹立在中华大地上,屹立在所有中国人的心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