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渭北高原，在黄河岸边，无论是山地丘陵，还是平原河滩；无论是肥沃的土地，还是贫瘠的土地；无论是粘性土质，还是沙质土地，千百年来生长着一种极为普通的果树：柿子树。而柿子树最美艳、最动人、最有气势的季节，一定是秋天柿子成熟时节。夏天那宽大碧绿的柿叶，被秋风吹染成黄绿斑驳、黄红交错的颜色。那红艳艳的柿子，缀满枝头，像一盏盏明亮的、圆圆的小红灯笼，黄褐色、棕红色、形状独特优美伸出四角的柿子蒂，恰似红灯笼的底座；那数不清的红灯笼挤在枝头，将湛蓝的天空衬托的更加明艳；一颗颗挂满枝头的小柿子，又像一张张灿烂天真孩子们的笑脸……此时，自然会想起刘子翚描写柿子树的优美诗句： “秋林黄叶晚霜严，熟蒂甘香味独兼。火伞赪虬浪褒拂，风标那似邑中黔。”特别是“火伞赪虬浪褒拂”，写出了秋天柿树火红、艳丽的风姿！
　　 人们喜欢柿子树，不仅是因为其风姿优美，美化环境，更是因为柿子树带给人们不同美味的果实。小时候，家里柿子不是很多，主要用来酿柿子醋。在陕西关中地区，几乎家家户户每年都要酿造柿子醋。那个年代，一年四季，即使是数九寒天，老家能吃到的大多是凉拌菜。而凉拌菜的主要调料是盐、辣子和柿子醋。特别是柿子醋，那是正宗陕西凉拌菜的标配。至于酱油，可有可无，因为普通家庭不会自己酿造，要花钱买就舍不得了。
　　 要酿造柿子醋，首先要准备一个口小腹大的大缸。这种大缸，老家人叫做“háng”，也不清楚是那个字。我想可能是“盎”，口小腹大，高一米左右，腹部最大处直径约五六十厘米，口径大约十五厘米，底部直径大约三十厘米。更有趣的是，这种缸子顶部，还有一个六七寸长的脖子。在脖子和缸子肩部相接之处，有两个耳朵。这两只耳朵，既方便人们搬动缸子，又让它的造型更优美典雅。
　　 金秋十月，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在柿子红透还未变软之时，人们将柿子摘下来，洗净晾干，然后右手拿一根筷子，左手拿着柿子，柿子蒂的一头朝上，将筷子从柿子顶端直插进去，柿子蒂就被筷子头捅下来；或者将一根木筷子一头削尖，用尖头撬柿子蒂，使它脱落。去蒂后的柿子就直接放进大缸。总之在酿醋的过程中，柿子不能碰到铁器。往大缸里投放柿子也有讲究，柿子之间不能有缝隙，这样便于发酵。柿子装满缸后，紧接着是密封。我家酿柿子醋的大缸是用一片平平的石头盖住。密封后，放在门房里边靠墙的地方。
　　 到了第二年四五月份，打开大缸，就能看到有一层乳白色中透出一点点粉红、半透明的东西——醋盖子，俗称“醋衣”。“醋衣”越白越厚，说明柿子醋酿制得越地道、越醇香。将醋盖子拿走，缸子里的柿子醋就酿好了。醋盖子劲道柔韧，可以切成细丝食用，只是特别酸，醋味十足。把柿子捞出来，缸里剩下的汁液就是柿子醋。捞出来的醋柿子，放进另一个大盆中，加水，揉搓，再捞出来，之后用棉布把醋柿子包起来，将醋汁使劲挤压出来，汁液就成了第二茬醋。在老家，把柿子醋捞出来的过程叫压醋。第二茬醋的味道稍微淡一点。最后剩下的醋柿子，再也挤不出水分，变成渣子，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可以当作柴烧。
　　 母亲捞醋柿子、压柿子醋时，我喜欢吃那些酿过的醋柿子。醋柿子经过一个冬天的酿造，肉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看到有明显的纹理。掰开后，顺着纹理将一丝一丝的、细如丝线的柿子肉撕下来，吃着酸酸的、甜甜的，有一种清爽透心的醇香。每年新酿的醋，味道更清新，酽酽的，沁入心脾。吃醋柿子，那种清爽的酸味，使人的肠胃感觉特别过瘾，似乎又从心底扩散到全身；接着那种味道又好像从鼻子里跑出来，直冲脑门，使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只是醋柿子不能多吃，一次顶多吃几丝，如果吃上整柿子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牙酸的受不了。
　　 酿好的柿子醋，橙红透亮，香气扑鼻。这时要准确地形容柿子醋的颜色，我认为用“琼浆玉液”四个字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放在白色瓷器或者透明的玻璃器皿中，看起来更是香甜可口、赏心悦目。
　　 柿子醋具有清热润燥、化痰止咳的功效，经常食用，能增进机体新陈代谢，并对稳定和降低血压、软化血管、防止动脉硬化、消炎等均有益处。柿子醋还可以用来泡脚，治疗脚气。洗脸的时候兑一些柿子醋，能够护肤养颜，去除皮肤杂质，平衡肌肤的酸碱度。当然，患有胃溃疡，胃酸过多的人或是糖尿病患者，不宜食用柿子醋。
　　 北方人偏爱吃凉拌菜、凉皮、凉粉、凉面等，我想这是因为北方人从小食用柿子醋的缘故。在北方人肠胃的记忆里，柿子醋的味道大概已经是深入骨髓了。如果是正宗的陕西人，大多会喜欢盐多醋酽辣子旺旺的凉拌菜。
　　 前两年读贾平凹的小说《秦腔》，看到作者多次写到主人公特别喜欢吃凉粉。买凉粉吃时，他每次都要给卖凉粉的人强调，醋放酽酽的，辣子要调的旺旺的。只有这样，吃的时候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头上身上才会冒出汗珠子，也只有这样吃凉粉，那才叫过瘾，那才是地道的陕西人吃凉粉！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如果没有亲身体验，大概有“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独特况味吧 ！
　　 其实，柿子不仅可以酿醋，还可以有很多种吃法。每年春夏之交，当淡黄色的柿子花凋谢后不久，柿树枝头就长出了绿绿的小柿子。绿柿子很多，一簇一簇的，热热闹闹挤在枝头。随着柿子的长大，也许小柿子太拥挤了，总有一些早早地坠落了。落在地上的绿柿子，有指头尖那么大的时候，我们叫它柿子袋或柿子脑。过上三五天，那些柿子袋开始变黄变灰，这时就可以吃了。倒不是这东西有多美味，只是小时候粮食短缺，没有零食，权且用它来解馋罢了。那味道像青草，肉质绵绵的，稍稍有点甜。柿子渐渐长大，我们的柿子袋也就一直吃着。起初，柿子袋太多，又不是特别好吃，吃不了几颗，就把剩下的用针线穿起来，变成一串手镯，做成长长的项链等，戴在手腕上、头上、脖子上玩耍。只是这样的手镯、项链等，过不了两三天就变得皱皱巴巴，不喜欢了，随手丢掉，重新捡一些再做。等到柿子长到红枣那么大时，落在地上的柿子就大大减少，这时的柿子袋就比小的稍微好吃一点。我们捡起来，把它拿回家，放在门脑上面，这样不容易被别人发现。过上三五天，将柿子袋拿出来，变成黄褐色，用手捏一下，感觉变软了，这时就没有苦涩味，可以吃了。
　　 当柿子的颜色有点变黄的时候，这时就有人嘴馋了，忍不住想吃脆甜柿子了。于是上树摘几颗柿子回去。这种未成熟的柿子坚硬苦涩，不能直接吃，要经过特别的处理才可以吃。这种特别的方法就叫“漤”。
　　 “漤 ”，也许是合阳方言。具体的方法是，将水放在锅里用文火加热，每隔一会儿，把手指头伸进去试试水温，温热又不烫手时，就把温度适中的水倒进一个大盆子里，然后把洗干净的柿子一股脑儿放进去，装满一大盆，捂上盖子。以后每天早、晚都要把柿子捞出来，把水重新加热，再把柿子放进去。漤柿子的水，因为反复加热有所蒸发，当水不能完全盖住柿子时，就添加些清水进去，原有的水不用换掉，尽可能使用到底。如此反复三四天，当漤柿子的水变成红褐色的时候，柿子原有的苦涩味道也就消失殆尽了。这时候，又脆又甜的柿子就可以享用了。
　　 “漤”柿子的办法是有点麻烦，而在我家，漤柿子却很简单。因为我们家的锅台上有两口锅。一口锅和其他人家一样，是一个直径一尺八的大铁锅，做饭用的。另外还有一口小锅。这个锅非常小，直径大约不到十五厘米，不到一尺深。小锅装嵌在锅台靠外靠墙的那个角落，上面还有一个一指厚的木盖子，可以保温。平时，小锅里装满水，当我们烧火做饭时，小锅里的水也能变得温热，做完饭后如果需要热水洗的话，就不用再烧水了。到了冬天，白天黑夜都要烧炕，那个小锅里的水也有点温热，洗手洗脸刚刚好。如果要漤柿子，就把洗干净的柿子直接放在小锅的温水中，三五天后，柿子自然就没有涩苦的味道了。
　　 只是这样在别人看来的美味，我却一直不喜欢，尝过一两次，后来就坚决不吃了。也许我天生对涩味特别敏感吧。
　　 每当秋风吹起柿子红时，柿树上经常有一种比普通柿子更红艳、像水晶般透明的柿子，我们叫它“蛋柿子”。这种柿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提前变红变软，也许是因为虫子鸟雀的啄食，也许是天然的变异。站在树下，远远地就能看到耀眼的、红水晶般的蛋柿子，鲜红透亮，香甜可口，它可是柿子中的极品。这时，有人就想方设法摘下来吃。因为这种柿子都长在高处，那些善于爬树的人才有口福。在我家，三姐最会爬树，所以她能吃到的蛋柿子最多。当然，也有贪吃的小孩，不怎么会爬树，又嘴馋那又红又香的蛋柿子，趁大人不注意时冒险去摘，结果从树上掉下来。好在柿子树一般不是很高，树下一般都是松软的耕地，万一小孩不小心掉下来，也不会摔伤。也有小孩爬柿子树掉下来，不巧被卡在树杈上，得大人帮忙将树枝截掉，将小孩救出来的。更有甚者，有人摔下来受伤，甚至变成残疾人。凡此种种，都是因为那又红又香的蛋柿子特别诱人。如果用棍子打或者用土块砸，即使蛋柿子掉下来了，却变成了一滩柿子酱，和泥土混成一团，再也没有办法吃了。人们叫它蛋柿子，也许就是因为它像鸡蛋一样易碎。一旦掉在地上摔碎了，就没有办法捡起来，更别说可以吃了。
　　 生产队的年代，每家能分到的柿子不多，酿上一大缸柿子醋，基本上就没有多少剩余的。如果幸好有多余的柿子，母亲就晒一些柿饼。晒柿饼也是需要有耐心。首先将柿子皮削下来，最好要削成完整的长条形。因为除了晒柿饼，柿子皮也能晒。柿饼在晾晒的过程中，不但要保持干净，还不能让鸡、飞鸟等啄食，同时要看好家里的猪羊狗等，不能让它们偷吃或者糟蹋。早上太阳出来了，要拿出去晒，晒一两个小时要定时翻转，晚上天黑前要收起来。晚上收拾时还得防老鼠等害虫。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连续多天的大红太阳。如果天气不好，柿饼就会发霉，前功尽弃。好在北方的晚秋时节，雨水较少，多数都是晴天丽日。
　　 当柿饼晒的差不多了，母亲就找来一个小陶罐，将柿饼收进去，盖上盖子，放在厨房里最高一层的架板上，让它慢慢捂着，让它慢慢地长出柿子霜。快要过年时，拿出小罐子打开，柿饼就捂好了。最可爱的就是柿饼表面长出了一层厚厚的、像霜一样雪白雪白的柿饼霜，那可是柿饼的精华，也是柿饼最香甜最可口的部分。此时，装在小罐里的柿子皮也变了样子，表皮的另一面，长满了厚厚的白霜，非常好吃。唯一不足的是，柿饼很少，难得吃到，即使有一点点，平时也舍不得吃，等到过年时，和爆米花、红枣、瓜子等放在一起，招待客人。我初中同学李竹芳说，她现在都记得在我家吃过柿饼呢，而且回到家后，还高兴地告诉她的父母！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少吃缺穿，可是只要有客人来，母亲一定会把家里仅有的美食拿出来，请客人品尝，一起分享！
　　 柿饼不仅美味，而且质地透明，清甜爽口，营养丰富，还有润肺、补血、健胃、止咳、抗癌、防辐射、抗衰老等功能。但是，和柿子一样，不能多吃，也不能空腹食用。
　　 用来做醋的柿子，老家人叫板柿子，个头小一点，样子扁一点。还有一种个头大一点的柿子，大概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形状基本上是圆的，人们叫它牛心柿子。这种柿子很少，家里偶尔会有几个，都放在高处柴房架板上。如果多一点，家里会用它来蒸柿子馒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拿几个又甜又软的牛心柿子剥掉皮，去掉柿子核和蒂，跟面粉或者玉米粉和在一起发酵，蒸成馒头。柿子馒头蒸熟后，看起来是灰褐色的，吃着比平常蒸的馒头稍微硬点，当然也甜一点，有浓浓的柿子香味。只是牛心柿子太少，记忆中柿子馒头也就吃过两三次，而且蒸的数量也极少。
　　 牛心柿子，主要用途是过年。在北方，有除夕之夜吃柿子的习俗，意思是“忍事”，希望来年人们能互相谦让，和睦相处。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坐在热炕上，围在一起，包饺子、叙家常、熬残眼的时候，把牛心柿子拿出来。这时的柿子，通红通红的，特别可爱，用来作为除夕之夜的特殊仪式——吃忍柿子。放了一个冬天的柿子，已经变得又软又红，这时只要轻轻揭去薄薄的柿子皮，就可以吃到冰凉透心、香软甘甜的柿子了。古人曾写诗描写柿子的甜美“甘似醍醐成蜜汁，寒于玛瑙贮冰浆。”大概写的就是此时的牛心柿子吧。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写村里女子吃柿子的经过：“熟透的柿子还挂在树梢，女子骑着牲口路过，用嘴咬破一点尖，吸溜一下，整个柿子就落到肚内了。”那时，小孩子经常用这样的方式吸吮柿子，感觉爽快极了。当然，吸的时候要慢，细细品味像蜜汁一般香甜的柿子，享受这个美好的过程，体味那种浓浓的、无缘幸福的年味。假如吸的太快，大概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有尝出美味，那浓香的果汁已经下肚了。如果老人家不能吃凉的，可以把柿子放在热炕上暖一暖，吃起来就不那么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