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闪雷鸣，风狂雨暴，连续三个小时的疯狂，西山村扛不住了，山洪暴发了。
　　 暴雨发生在凌晨两点，西山村人正在梦乡之中。刚下暴雨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梅姐被乳房的胀痛扰醒了。只听见窗外风声雨声雷鸣声如交响乐大作，激越高昂，天摇地动。梅姐迅速下床，想拉亮电灯，没有反应，她意识到外面什么地方的电线被风刮断了，所以停电了。她找到了手电筒，迅速来到窗前，风把雨滴灌进窗口，窗口的书桌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立刻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上。但窗外雷电交加、狂风暴雨仍令她惊恐不安。
　　 这是一场突然发生的雷电暴风暴雨。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却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符号，根本不会使人想到有这样反常的雷电暴风暴雨的爆发。天有不测风云，此话一点不假。
　　 梅姐见暴雨不停，突然意识到，可能会造成山洪暴发，甚至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危害。如果山洪暴发，最危险的将是新建在西山脚下的蘑菇生产基地和加工厂。蘑菇基地和加工厂的头头陈清，他去省城参加蘑菇技术培训去了，厂里没人负责，只有十多个打工的睡在厂里。这个蘑菇生产基地和加工厂，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成的，是西山村目前最大规模的脱贫攻坚项目。不仅投资上千万，而且眼看就有首批蘑菇可以线上线下销售，如果让山洪冲毁，后果不堪设想，上千万的成本和几十万的收益将变成一文不值的泥浆。
　　 于是对瘫痪在床上的李进说：“我要去看看蘑菇厂。”
　　 “这么大的雨，你咋去？”
　　 “雨越大就越要去！”
　　 于是她急忙穿上雨衣，拿了手电，冒着暴雨，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蘑菇厂急速奔去。
　　 当她来到蘑菇厂时，只见后面山沟里洪水滚滚而下，直冲向蘑菇厂左边的厂房。厂房旁的排水沟已经看不见了，洪水已经漫进厂房。
　　 “快起来！快起来！”梅姐拉开嗓门大喊，边喊边用力捶打厂房门板。蘑菇厂的人全部被喊起来了，她叫每人去背一块用来做蘑菇床的大木板挡住冲进厂房的洪水。厂里有十多个人，每人护住一块木板，形成一道以人为桩的木板墙。洪水冲击着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洪水被挡在厂房之外，咆哮着奔向山下。
　　 暴雨继续，守护挡水的木板墙在暴雨中坚持……
　　 梅姐说，大家坚守阵地，坚守到暴雨停止，山洪没有危险时才把木板墙撤掉。我要到龙坑冲去看看，那里可能有危险，我不放心。这里由陈剑技师负责。
　　
　　 原来西山村有九冲十八坳，而九冲之中最险恶的是龙坑冲，据说古时这冲里曾有白龙出没，至今在冲尾石壁山下有一个白龙洞，洞口虽不是很大，但进入里面说有一个很大的洞厅，称为龙宫，可以容纳几百人。龙宫内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石笋石钟乳，里面有龙床、龙椅、龙头、龙柱等……洞内有阴河，终年流水潺潺，蝙蝠无数。若有人进洞，蝙蝠便在人头上飞窜，吱吱怪叫，并对人洒下奇臭粪便，迫使人匆忙逃出洞口。据说不知何年，有几个大胆之人，戴上头盔面罩，穿上雨衣雨裤，套上长靴，带上电筒，一同深入探险。据说走了几十米后，便分成三个小洞，三个小洞都无法通人。沿洞壁搜寻，皆绝壁断岩，惊险异常，洞顶不仅时有泉水滴落头上，而且用电筒扫射那些石块时，令人胆战心惊，那些石头成随时掉落状，如果石头掉下来砸到身上，那就顷刻粉身碎骨，让你没反应过来就见了阎王。于是迅速逃出洞口。并放出话来，洞中有活龙，盘于洞顶，龙爪抓住巨石，发现有人进入，便将巨石砸下，砸成肉酱。从此无人敢入。并且说得洞里越来越恐怖，因为造这种谣言不犯法。
　　 梅姐当西山村村长以后，一心想要带领村民致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龙洞，想把这个龙洞开发，把西山村变成旅游村。她请来专家考察，结果专家给热情似火的梅姐浇了一盆冷水，说这个龙洞规模太小，开发价值不大。
　　 龙坑冲里散居着十多户人家，生产队时期组合成一个生产队，现在算是一个村民组，是西山村最贫困的村民组，也是最容易受山洪威胁的最危险的村民组。因为那里山高坡陡水流急，大多房屋后面都是几丈高的土磡或石磡。今晚意外发生这么大的暴雨，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当梅姐刚好来到张铁山家屋场时，突然“哗啦啦”一声巨响，屋场后面的山坡滑下来，一下就把房屋的后墙挤垮了。
　　 “杨柳青——杨柳青——”梅姐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奔跑来到屋前。她用力捶打着大门。很快杨柳青冲了出来，张铁山也冲了出来。突然“哗啦哗啦”几声巨响，房屋倒塌了，梅姐用手电扫射了一下倒塌的房屋。突然看见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直向着铁山滚滚而来，梅姐在一秒之间作出反应，伸手抓住铁山就往旁边跑。突然，黑暗中一颗松树向她倒下，松树无情地将她压在下面，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梅姐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她看见病床边上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张铁山的老婆杨柳青。
　　 杨柳青见梅姐醒来，便说：“梅姐，你醒啦？谢谢你，昨晚要不是你，我和铁山就没命了！”
　　 “我应该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照顾我。”梅姐说。
　　 “铁山呢？”梅姐问。
　　 “铁山没事，他在家里清理屋场的淤泥。”
　　 “别叫他清理了，不要再在那儿建房子了，那儿太危险了，换个安全的地方吧。我想，龙洞口前有一块荒地，可以在那里建个度假酒店，把龙洞开发起来，把龙洞的水利用起来搞个游泳池，再在龙洞里搞个龙宫游乐场。至于经济上的困难，我会立即向镇政府申请受灾救济，申请你家的特困补助，村上还会给你们想办法……”
　　 杨柳青一听，高兴得叫起来：“真的吗？”
　　 “当然真的！梅姐肯定地说。”
　　 杨柳青立刻给铁山打电话，把梅姐的改建方案告诉铁山。铁山一听，不但不感谢梅姐，反而胸中顿生怒火，对着杨柳青吼道：“你脑子灌水了吧？梅姐的话你也听？如今哪个当官的不讲假话，不开空头支票，哄你玩儿！况且梅姐就是灾星，就是害人精，我们被她害苦了！她到我们家一次，我们就倒霉一次！现在，她又要把我们往龙口里送，进了龙口还有活路吗？你给我赶快回来，她是我们的仇人，你怎么还在伺候仇人呢？”
　　 杨柳青知道，丈夫张铁山对梅姐的成见不仅由来已久，而且很深，深入骨髓，不但没有因昨天晚上梅姐的暴雨相救而消除，反而因为昨晚的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灾难而加深。
　　 铁山认为，山体滑坡也是梅姐带来的，为什么早不滑坡，迟不滑坡，梅姐一来就滑坡了呢？如果昨晚梅姐不到她家来，他家的房屋后山不会发生山体滑坡，房屋不会倒塌，因为梅姐对他来说，是灾星，是恶煞，是魔鬼！
　　 杨柳青说：“铁山，过去的黄历已经翻过去了，梅姐如今是村长，她要带领全村人致富，她当选村长时説过，全村家家户户都要奔小康，一个也不能少！我认为梅姐是在真心帮我们，别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啊！”
　　 “你头发长，见识短，你别被她花言巧语蒙了，你给我马上回来！”
　　 铁山这几句话，梅姐听见了，便对杨柳青说：“我只受了轻伤，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现在就可以回去，铁山的思想工作只能慢慢来，不能性急。”
　　 “你的伤很重，医生说了，受了内伤。你没有出院之前，我不能走，也不会走，你需要我在这里守护照料。我不能被人指背皮，说我没良心！”
　　 梅姐突然抓住杨柳青的手说：“柳青，难道你不恨我吗？”
　　 “我不恨你。”杨柳青摇了摇头。
　　 但梅姐却陷入了痛苦而自责的回忆。
　　
　　 二
　　 时间上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那个时候，梅姐是西山村响当当的女干将。因为她是西山村的妇女主任，肩负着贯彻基本国策“计划生育”的重任，她希望西山村是贯彻基本国策的先进村，她能成为镇上甚至县上贯彻基本国策的先进人物，她决心要为贯彻基本国策任劳任怨、立下了汗马功劳，以此对得起共产党员的这个光荣称号。
　　 梅姐为了广泛宣传，营造气氛，除了定期召开全村计划生育宣传动员大会之外，她还找到了村里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曾大志，叫他在全村每家每户的墙壁上写宣传计划生育的石灰标语。此人当年读高中时就酷爱书法，深得王羲之、颜真卿行书之真传，在文革时期，曾大志被县革委会宣传部调去，专门在大街小巷、机关学校、工厂车间等的墙壁上书写“语录”，练就了一手绝活，在墙壁上信手写各种印刷字体，写出来就跟印版印刷的一样工整美观，端方漂亮。后来掀起了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他是农村学生，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后，他的书法特长迅速派上了用场，生产大队安排他专门写石灰标语，全大队的田磡边、山坡边及所有屋场的开放的墙壁上，都有了关于阶级斗争、关于农业学大寨的石灰标语，每条标语都是一副书法作品，当然农民大多只能读懂标语口号的字面意义，并不懂得书法的欣赏价值。
　　 到了梅姐贯彻基本国策的年代，梅姐便让曾大志发挥他的特长，用石灰在全村村民屋场的墙壁上大书计划生育的口号标语。诸如：“优生优育优教，利国利民利家；计划生育好，国家帮养老；计划生育搞得好,小康生活来得早；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潭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子女不在多成才就行；花朵不在多在于香，子女不在多在于强；人口素质要提高,优生优育很重要；计生服务常到家,户户盛开幸福花；晚婚晚育，少生优生；避孕节育讲质量，少生优生有保障；勤劳致富要带头,计划生育要争先；破千年封建旧俗，树一代婚育新风”等等。当然更有梅姐精心创作的雷人标语：“坚决不超生，超生就犯法！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流不流，赶猪牵牛；该扎不扎，房屋倒塌！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见证怀孕，持证生育！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普及一胎，抵制二胎，消灭三胎！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一胎环，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山区人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农村家庭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
　　 这些雷人的宣传标语在西山村遍地开花，上级计生部门来检查，大为赞赏，说梅姐抓计划生育不仅宣传工作做得好，而且实际效果好，于是西山村被评为镇上计划生育的先进村，梅姐被评为出席县计划生育表彰先进个人。
　　 张铁山与杨柳青结婚的第二年，便产下了一个没有把的。杨柳青坐月子一满，梅姐便迅速上门做思想工作，说如今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国家只准生一胎，你们家已达标，于是动员杨柳青去结扎。张铁山一听就火冒三丈，对着梅姐就骂：“你死没良心的，叫老子断香火呀？我老婆还要生，一定要生个有把的，为我传宗接代！”
　　 梅姐说：“张铁山，你不怕犯法？”
　　 “我不怕！”张铁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说起来，梅姐曾经是张铁山的初恋。内心觉得有愧于张铁山，于是和风细雨地说：“铁山，这样吧，看在我们是小学同学和朋友的份上，我就向上面撒一个谎，说你家已落实上环，让你再生一个，不过我跟你有言在先，无论生男生女，二胎以后，一定做结扎，好不好？”
　　 张铁山说：“你要是嫁给我，肯定生个崽！你太没良心了，当年你不愿嫁给我，如今还要限制我生个崽！见了你我就烦，我不愿见到你！”于是背着锄头，气哄哄地跑到队里出工去了。
　　 原来梅姐读小学时，与张铁山是同桌。那个年代，如果把食物和金子摆在一起，只准你选择其一，你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食物。那个时候，铁山的父亲是生产队最有实权的仓库保管员，别人半干半稀没有保障，他家餐餐干饭喷喷香。铁山每天还要带个米粉粑粑到学校做点心。铁山吃粑粑的时候，总要分一半给梅姐吃。有一天，她问梅姐吃早餐没有，梅姐说没有吃，于是铁山把整个粑粑都给了梅姐。从那以后，铁山每天都把一个又黄又香的米粑粑塞给梅姐。那时梅姐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但她觉得铁山太好了，于是特别喜欢与他一起玩。两人一起读到初中，他们都没有考取高中。初中快毕业时，两人情窦初开，铁山忍不住给梅姐写了一个“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的字条，塞在梅姐的语文书里。梅姐发现了那张字条，心里砰砰直跳，脸上火辣辣的发烧，她便回了一个“你是我永远的爱，你是我永远的梦”的字条，也塞在他的语文书里。
　　 回乡以后，梅姐政治前途一片光明，由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到大队的妇女主任，从普通群众到共产党员，居然只用了两年时间。当然她的走运是因为她抓计划生育特别卖力有成绩的结果。而张铁山的父亲因盗窃生产队的粮食被抓现场，遭到了触及皮肉更要触及灵魂的批斗，而且说他的祖父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宪兵，于是张铁山突然戴上了“可教育子女”的帽子。
　　 张铁山二十二岁那年，父母逼他成亲，因为到他已是三代单传，父亲遭批斗后精气神全垮了，没了精气神的躯壳，顺理成章地垮了，成了随时会熄灭的灯。父亲对儿子说：“赶快成亲吧，让我在死前能见到儿媳妇和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