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轻的时候，诗来找我，
　　 她像个穿着婚纱的洁白天使
　　 缓缓地、轻柔地走近我的身边，
　　 在我内心的情感还未泛起波澜时，
　　 她蹲踞了我那狭小阴暗的房间。
　　 那时的我，刚刚从繁杂的方程
　　 和深奥的工程图谱中挣扎出来，
　　 为着茫然的专业和前途忧虑，
　　 甚至为了它放弃早年的梦想——
　　 我曾想象着自己成为一名教师，
　　 站在三尺讲台口若悬河地传授着
　　 肚子里墨水，那群眼巴巴的孩子
　　 求知若渴的模样是我最大的慰藉。
　　 然而，人生道路不可重新来过，
　　 错误的时局、错误的方向让我在
　　 人生的春季犯下无法更改的错误，
　　 我明白，过去的一切成了过去，
　　 历史会把残破的目录印在脑海里。
　　 走出泥沼，我却身陷失业困境，
　　 无情的机遇成就了我的对手，
　　 却毁灭了我最初单纯的梦想，
　　 人脉的匮乏和经济拮据接踵而至，
　　 我掉进了一个自我封闭的死牢房。
　　 洗去全身的污泥，我来到我的
　　 精神家园，缪斯女神亲自督导的
　　 世界原来竟是这般神奇而伟大。
　　
　　 在最初涉足文学的岁月里，
　　 我曾像个胆怯的孩子在观摩仰望，
　　 对岸的世界灯火璀璨、目不暇接，
　　 各路高手像云集格斗场的大力士
　　 把观众的眼光死死拽在他们身上。
　　 无论是歌德、雨果还是普希金，
　　 都在我懵懂的心里竖起一座永恒的
　　 无法战胜的丰碑。然而在当时，
　　 雪莱成为我事业上第一位导师，
　　 济慈在我看来比谁都要伟大，
　　 这种偏颇的崇尚浪漫主义情怀，
　　 在毫无文学基础的年轻人看来，
　　 实在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迹”。
　　 我的首份工作就在农村中学，
　　 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宁静形成
　　 鲜明对比，行政部门的高压
　　 时刻笼罩着未成年的学生们，
　　 虚伪的奖惩制度从每个人的
　　 眼前飘过，如同轻柔的云朵。
　　 我在那些师长们的恩赐下工作，
　　 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在落伍的
　　 计算机面前，在成堆干不完的
　　 文档数据前，在不能抱怨的
　　 低廉的薪水（只有自己知道）
　　 面前，我学会了乖戾地做事。
　　
　　 无边的黑夜吞噬了我的梦，
　　 寂寞让未名青年的欲望无限地膨胀，
　　 多少个夜晚他想树起伟大的理想，
　　 多少个夜晚他对成功说起了绝望。
　　 自由的空间不在别人的交际场上，
　　 不在年轻人亢奋地挤在一起时的
　　 战栗和发泄，而在我们自己的心里。
　　 缪斯女神每天夜里光临我的寒舍，
　　 向我传递诗的神圣、博爱与无私，
　　 女神她为我带来母性乳白的光，
　　 照亮我生活起居的狭小房间，
　　 同时也点燃我平静的内心世界。
　　 我在文学的海洋里浪漫地遨游，
　　 我与现实的虚构的想象的王国
　　 交融在一起，把青春的爱与光芒
　　 洒在这片无人愿意耕耘的土地上。
　　 那么多青年才俊乐意捧着铁饭碗，
　　 在国家福利的荫庇下走完他的一生，
　　 这样的理想曾经也是我人生中
　　 最大的奢望，如今却在面壁思考：
　　 我如何才能从精神世界走向现实？
　　
　　 血液在体内自由地循环，
　　 我在青春岁月里丢失了我的爱，
　　 短暂的折磨，持久的苦痛，少女
　　 诚心不让我走进她个人的世界，
　　 惟愿我带着悲伤独自与贫困做伴。
　　 纯净的心灵，艰难的转身，诗人
　　 在他最想呐喊的时候哑默无声，
　　 只能以他纤细的笔描绘心中蓝图，
　　 那优美的诗行、那拙劣的诗行，
　　 字字句句保存在他自己的脑海中。
　　 告别了乡村岁月，北京却以它博大的
　　 胸襟迎接了我的到来，仿佛一张
　　 巨大的网驱走了黎明前的黑暗，
　　 又像上帝的曙光召唤着我临行时
　　 匆忙的脚步，她把一个无限美好的
　　 城市展现在渴望成功的青年面前。
　　 可北京又像个娇涩的大女人，
　　 不止一次地阻拦着我的前进，
　　 她情愿我蹲踞在几平米小巢里
　　 故步自封，也不愿看到我怀揣着
　　 胆怯的心迷茫地步入职场沙漠。
　　 她知道城市繁华的背后隐藏着
　　 各种污垢，她也承认高楼大厦的
　　 地下室生存着为她添砖加瓦的人，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彼此并不相识，
　　 一张张陌生的脸蛋恰如萍水相逢。
　　 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和我
　　 一样为了谋生或许也为了功名，
　　 太多的机遇行走在北京的街头，
　　 太多的梦想埋藏在北京的地下。
　　 朝阳路如同一条横贯城市的长龙，
　　 白天她拥挤不堪，夜晚宁静如梦，
　　 多少外来者奋斗的汗水洒在路上，
　　 阳光伴着春风追逐着它，我却只
　　 看到公共汽车匆忙奔驰的背影。
　　 我在她高楼林立的办公间谋生，
　　 却又回到那低矮的平房里生存，
　　 高低的落差像耳光扇在我脸上，
　　 我在疼痛的瞬间却感觉不到羞耻，
　　 仿佛童年时代的被侮辱回到眼前，
　　 残酷的竞争教我看清残酷的现实。
　　
　　 我想起那最有朝气的年代，
　　 人生的激情与理想在异地绽放。
　　 怀揣着诗人与小说家的梦想，
　　 年轻人背负行囊独自闯荡京城，
　　 异乡的辛酸与无奈只有自己知道，
　　 最爱幻想的诗人此时却不敢幻想。
　　 在那里，在繁华拥挤的都市，
　　 在理想像春天的花朵开放的地方，
　　 我邂逅了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朋友，
　　 他来自安徽西南部一个小县城，
　　 在北京的某个四合院独自为家，
　　 我们在高级写字楼里初次见面，
　　 相识后却因文学话题侃侃而谈。
　　 他大学毕业后就成了京漂一族，
　　 在首都拥挤的天空下奋斗至今，
　　 多年的拼搏让他看清虚名笼罩下的
　　 “天堂”所具有的真面目，外表华丽、
　　 儒雅，内心却与人角斗得死去活来。
　　 我在那座人间天堂只停留三个月，
　　 与安徽诗人的接触更短至分毫，
　　 但是，他浑身所绽放出来的激情
　　 让怀才不遇的我产生了生命的共鸣，
　　 似乎地位的不同、贫富的差距只能
　　 证明上帝的不公，而个人内心的
　　 信仰却能弥补种种人世间的隔阂。
　　
　　 在即将离开北京前，我去过
　　 一趟他的寓所，和另一位河北同事，
　　 那个被他称作家的阴凉的四合院
　　 原是北京大户人家的终老之处，
　　 此时却被女房东的成群猫狗围绕，
　　 小院别有一番风趣。诗人的寓所
　　 （至少在当时，他还可以称为诗人）
　　 位于四合院的东南角，茂盛的树木
　　 遮盖了这里的春夏秋冬，仿佛四季
　　 只存在于文学的富丽画笔之下。
　　 在他那幽静的小屋里，我随处
　　 可以听到但丁的地狱之行带给
　　 他的感官快乐，也随处可以看到
　　 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在低声说话。
　　 先辈诗人在他蓬勃的内心深处
　　 占领了一方神奇的“土地”，鉴于
　　 对文学的崇拜，他把爱深深地
　　 根植于对大师们的反复品读之上，
　　 惟愿这样的崇敬还不能使缪斯
　　 为之信服。我们同时在爱着她，
　　 他沉迷于荒诞主义所带来的美，
　　 我执著于现实主义所批判的恶；
　　 我为世道的黑暗与不公所恼怒，
　　 他却呼吁文学应远离政治的阴云。
　　 关于文学存在的本质性问题，
　　 我俩一直争论不休，就算在当时
　　 托尔斯泰离奇复活，也不能解决
　　 两个文学青年之间的固执争论。
　　 当时，我们的共同话题仅限于此，
　　 远离办公室的权力纷争与角斗，
　　 我俩将彼此的作品交换着阅读。
　　 幼稚的文字透露着逼近大师的
　　 勃勃野心，在他充满幻想与离奇
　　 叙述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个
　　 生活在中国乡村的博尔赫斯。
　　 多年后，当我从自己日渐成熟的
　　 文字里品读早年幼稚的思想时，
　　 当年在北京的场景仍在眼前召唤。
　　 思维活跃、成竹在胸的两个诗人
　　 冷眼面对现实无奈残酷的处境，
　　 心中的理想顿时化作点点星火。
　　 分别前的聚会让彼此的感动
　　 和友情从此升温，告别时的天桥
　　 从那时一直横亘在我的心里
　　 挥之不去。虽然如今的我们天各一方，
　　 可是他的热情好客与对文学的执著
　　 深深地感动了我。四年后的某天，
　　 他在北京成功创立了快递公司，
　　 我在得知情况后既欣喜又悲哀，
　　 我为他事业上的成就欢欣鼓舞，
　　 同时也为失去个文学伴侣而哀叹。
　　
　　 我美丽的梦境依然在延续，
　　 只是异乡的冷酷让我看清了尘世间，
　　 饱含浮夸的焦躁的虚伪的尘世
　　 原来竟会使每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充满绝望。故乡的明月冰冷似铁，
　　 故乡的夜空有时也像充满了神秘，
　　 当星星爬满天时它就璀璨夺目。
　　 在焦灼难耐的季节，忧郁的我
　　 时常想着通过辛苦劳作来充实自己，
　　 为着谋生需要，也为了积累经验，
　　 置身于人世纷乱芜杂的关系网，
　　 看清其中一切利益与现实的冲突。
　　 我走进工厂车间，与一群麻木的、
　　 安分守己的、梦想出人头地却又
　　 畏惧不前的劳工在一起，看他们
　　 对淫威不耻的管理者卑躬屈膝，
　　 看他们与身边的同仁勾心斗角，
　　 我脆弱的内心经历了一次次疼痛的
　　 折磨。我屡次思考着他们的人生，
　　 仿佛努力看清了黑工厂那残忍的
　　 现代化屠宰基地——大批的劳工
　　 像牲口般被输送进机器门前，
　　 机械性的劳作磨灭了人与人之间的
　　 感情，亲情的纽带在爆破声中泯灭。
　　 资本家躲在银行的背后，专注地
　　 盯着他的账本数目，却从不顾及
　　 上司与劳工间的争斗已达到了极限。
　　 看似默默在忍受着劳累与不公的
　　 人们，此时以展现了崩溃前最冷静
　　 最和谐的一幕，我的心从木讷
　　 到跌宕起伏，久久地不能平静。
　　
　　 我插上诗歌的翅膀继续翱翔，
　　 无边无垠的世界是我漫游的目标。
　　 波德莱尔在呻吟，赤裸裸贫穷的
　　 他在所生活的岁月里根本不敢奢求
　　 爱情与幸福；巴列霍一生颠沛流离，
　　 到死也没能回到他出生的故乡；
　　 索德格朗性情温顺，以平静的心
　　 与世无争地走完了她三十年的人生。
　　 诗人的命运多少带上点凄凉色彩，
　　 有谁说得清他们的人生经历了
　　 怎样的背叛与伤痛，有谁能知晓
　　 怎样的信仰能让他们投笔从戎？
　　 我多想忘掉今天的生活，穿越回到
　　 但丁的时代，用敏锐的视角看看
　　 中世纪的欧洲人怎样传播爱，
　　 诗人带着女友游历天堂与地狱，
　　 灵感在爱情的撞击下喷薄而出。
　　 我还希望拜访下荷尔德林老人，
　　 他的后半生在黑暗国度里度过，
　　 理智与酒精的亢奋在前世已结束，
　　 基督教的神光也不再光顾这里，
　　 一间低矮的平房成了他后半生的
　　 “修道院”，诗人活得如此遭人唾弃。
　　 悲剧性的命运，先辈的例证，
　　 我仿佛看清了自己命运的归宿——
　　 浮华的尘世制造了太多生离死别，
　　 再大的才华也只不过是上帝手中的
　　 玩偶，该毁灭时它自然要毁灭。
　　
　　 我的成就未得到社会认可，
　　 将近三年的创作只在自己心里
　　 结下一张网，那里编织着虚伪的
　　 荣誉，那里只需吹一口气就能
　　 将诗人的骄傲全都化为泡影。
　　 我用低薪的劳动换来疼痛的收入，
　　 我用疼痛的积蓄换取更高昂的
　　 成果，也许它存在私人银行里
　　 会自动贬值，就像我曾拥有的
　　 大好年华，如今变成了一堆废墟。
　　 我不知道这样的作为值得与否，
　　 底层青年也有他美好的梦想，
　　 我的第一本图书精致而美观，
　　 更要紧的是它承载着我的汗水；
　　 它像一只光芒四射的萤火虫，
　　 虽然渺小得无人为它咏叹，却
　　 把自己最美的光留给夜间的路人。
　　 平凡的人为我的成绩欢呼雀跃，
　　 成功者却满不在乎地藐视一切，
　　 为功利困扰的交际场上，自尊
　　 永远只是为自己敞开的一面镜子。
　　 我的生活如此无奈，灯红酒绿
　　 是别人（富家子弟）对我最好的
　　 讽刺；牛郎织女的神话在我看来
　　 几近荒唐，平凡人拥有的一切
　　 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天知道，
　　 如今凌乱不堪的生活对我意味着
　　 什么，经济的拮据成了老命题，
　　 美德却被无知者挂在身外瞎吹，
　　 剩下的什么能给我，一个落魄的
　　 青年人渴望得到的精神享受？
　　 唉，让养尊处优的同伴嘲笑去吧！
　　 诗人的心已受伤，他无所谓怎样，
　　 想把他像灰尘一般抹掉的人们，
　　 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前方的路——
　　 其实那条路也并非坦荡，只是
　　 习惯了傲慢的人，他的眼里含沙。
　　
　　 每当夜幕弥漫了空旷的天宇，
　　 我不禁又回忆起乡村加油站的生活，
　　 持久的寂寥，冰冷刺骨的寒风，
　　 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渴盼的温暖
　　 大相径庭。除夕夜无人能团聚，
　　 家与亲人在我眼里成了个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