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没有进入过张广才岭的大山深处，如果你没有踏过娘娘山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如果你没有踩过锅盖山若隐若现的林中小毛道，如果你没有攀上过小南山最高顶上的公主崖，你不会看见路两旁，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姹紫嫣红，五颜六色的山花，婀娜秀美，姿态万芳，惊诧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功。你在城市里的任何地方，所有的名园花市，都难以一见。连造物主上帝也为之汗颜。
　　 所以，杏花村里一户姓吕的人家，就给春天山花乍放时出生的一个丫头取名山花。这吕山花一落地，惊煞了全村人，这丫头，不是七仙女下凡，就是嫦娥转世。美得不行！
　　 美得不行的吕山花，打小就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只要听戏匣子唱戏，跟着学两遍，就能唱得有板有眼，跟戏匣子里唱得如同一人，惟妙惟肖。村子里有个老先生，是从城里下放来的。曾是城里某个剧团有名的琴师，听吕山花唱了几句，就说，老天爷是叫你下凡来吃这碗饭的，你生来身上就带着戏，日后一准能成角儿。老先生把一台旧留声机和好多唱片，全送给了吕山花，又一招一式地把手教，把身上一辈子积累的玩艺和绝活，全都传授给了吕山花，吕山花也着迷了一般，没日没夜地跟着唱片学唱，没几年功夫，几十出老戏就都学得滚瓜滥熟了。还跟学校里一位也是从城里下放来的女老师学习舞蹈，也跳得有模有样。后来时兴样板戏，吕山花听上两遍，就能唱得跟原唱一模一样。
　　 十几岁的大姑娘，出落成了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女，公社文艺会演，上台跳了一支新疆舞，看得观众眼珠子发直。转年歌咏比赛，一曲京剧小常宝，唱哭了台下几百号人。代表公社参加县里的文艺会演，活脱脱一个李铁梅。某部队文工团下到县里来选演员的副团长，当场就拍了板。却因政审不过关（她的爷爷解放前，给山上的土匪喂过两年马，当过两年马夫），痛失良机。县剧团也看好了她，团长亲口答应把她招进剧团，也是因为政审没通过，团长叹惜不止。只得老老实实回到村里当了一名社员。
　　 进剧团的梦落空了，当学员的梦落空了，对京剧的痴迷却没有半点改变。每天还坚持跟唱片和戏匣子学唱，就越发学练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又是全公社名扬遐迩的小美女，上门提亲的人，缕缕行行不断流，媒婆前脚走，说客后脚到。爹妈说，不是吃供应粮的，没有城市户口的，不挣工资的，家庭条件一般的，一律不见，一律不谈。爹妈先是相中了公社供销社一个四十五岁的会计，老婆去年病故，儿女都成家在外，进门就当家。爹妈说还行。七里河煤矿一名采购员，挣工资，又有外捞，老婆死了六七年了，就想找一个漂亮的黄花大姑娘。爹妈也觉得不错。红星林场有一个四十九岁的副场长，前年死了老婆，跟杏花村妇女主任是亲戚，见过吕山花一面，印象特别好，就托妇女主任说亲。妇女主任跟吕家也沾点亲，就对吕山花她爹妈说，这个副场长是个转业军官，老父亲是省城里的一个大官，听说那个父亲正在想法把儿子调进省城一个林业机械厂当副场长，你女儿嫁给这个男人，成了副厂长女人，吃香的喝辣的，还答应把你们俩也接进城里享福。你们上哪找这样的人家？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上赶子巴结，独独看中了你家姑娘，不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是啥？
　　 吕山花的爹妈动了心。可是刚跟姑娘说了一半，吕山花就急眼了：你们想给我找个爹呀！你们想上城里享福，你们俩自己去。别拉着我。
　　 省城东风机械厂厂长的独生儿子，因为从小有点痴呆，三十出头了，还说不上媳妇，媒人一趟一趟来说合，说人家厂长住的是小洋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日子，咱们农村人想都没想过，人家说了，只要你家姑娘嫁进门，就马上是省城户口，你姑娘还能进厂当工人，挣工资。
　　 这可是踏破铁鞋也难找的人家呀！咱们一个农村人，还能做比这还好的好梦吗？进不了县城的剧团，一下子进了省城，不是一步登天是啥？男人傻点，女人就更能说了算，咋摆弄咋是。找个溜奸溜滑的男人，他得玩你。
　　 媒人的话，爹妈觉得句句在理。年龄也不是太大。男人也没结过婚，比前面那几家，更般配。亲戚四邻也说这家合适，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好事都落到你们一家人身上了
　　 这回爹妈可是铁了心了，这样的人家还不行，那就没有行的了。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你要是再拧，就一辈子当老姑娘。
　　 不嫁！就是不嫁！要嫁，你们嫁！一拧脖子，一瞪眼睛，一甩门，走人了。再摸不着人影。
　　 爹妈一连声地摇头叹气，这死丫头！不识好歹！
　　 吕山花跑去了靠山屯的姥姥家。
　　 杏花村有个叫狗剩子的男人，从小死了爹妈，跟着奶奶过了二年，奶奶去世后，又到了叔叔家，打上小学就好小偷小摸，叔叔婶婶极不待见，不愿意在家里呆，就跑出去参加了一个流氓团伙，四乡八村游荡，从坑蒙拐骗，小偷小摸，到入室盗窃，有时还强奸妇女。到处流蹿作案。
　　 狗剩子听说，本村姑娘吕山花，爹妈提出非城里人不嫁，非有钱人不嫁，本地人，农村人，眼皮都不翻。就跟几个哥们说，那个小丫头，是长得特别俊，还会唱戏。挺着人稀罕。非城里人不嫁，咱们哥们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农村人，是不是应该叫咱们哥们先尝尝鲜？
　　 躲到姥姥家的吕山花，每当下雨天过后，山上的蘑菇冒锥儿了，就喜欢挎个小篮子上山去捡蘑菇。这天吕山花上小南山上捡了一小篮蘑菇下山往回走，想抄近道从一片苞米地中间踩出来的一个小毛道穿过去，刚走到苞米地中间，就见苞米地里蹿出几个蒙面人，三下二下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去扒她身上的衣服。吕山花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救命。
　　 苞米地离村子六七里地远，这会儿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几个歹徒觉得吕山花再叫喊，也不会有人来，今天一定要把这个丫头给做了。狗剩子也在心里洋洋得意地说：弄了几回女人，还没弄过黄花大姑娘，今天我得打头先弄。几个歹徒好像听见了狗剩子心里的话，都说大哥今天应该是你先弄，我们不着急。好饭不怕晚。
　　 几个歹徒使劲撕扯着吕山花身上的衣服，吕山花拼命挣扎，拼命喊叫，歹徒们撕扯了半天，还是没能扒下她身上的衣服，狗剩子急眼了，就用双手去捂吕山花的嘴，却嗷一声尖叫，手指尖血淋淋的，被咬掉一块肉，疼得嗷嗷直叫。气急败坏了的狗剩子，就去掐吕山花的脖子，吕山花被掐得喘不上气来，也再喊不出声了。
　　 歹徒们扯断了吕山花的裤腰带，就去扒她的裤子。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过来一个高个子男人，飞起一脚就朝狗剩子脑袋瓜踹去，狗剩子鬼哭狼嚎地捂住血淋淋的脑袋，满地打滚。还没等那几个歹徒反应过来，那个高个子男人，又飞起一脚，朝他们的脸上踢了过去。几个歹徒满脸是血，一个个捂住脸，杀猪一样哀嚎着。
　　 高个子男人把吕山花从地上扶起来说：姑娘，你走吧！赶快走！
　　 吕山花提着裤子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苞米地，回头往苞米地里望了一眼，没有看见人影，却听一个男人大声喝叫道：都滚蛋！再干坏事，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从此，那个高个子男人的影子，就深深地刻进了吕山花的心坎上，再也忘不掉。她听出来了，那个高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姥姥家躲了一个半月，才被舅舅送回了杏花村。
　　 姐，姐夫，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怎么还干包办婚姻的事？你们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山花自己的婚姻，由她自己作主。你们别干预。舅舅是一名小学老师，有文化，讲道理。从此山花的爹妈也不敢再逼山花了。
　　
　　 二
　　 第二年夏天，上边号召大搞农田水利建设。老支书通过公社请来了一个农业水利技术员，来指导杏花村的农田水利建设。因为吕山花家三间草房的房山头又接了一个偏厦子，平日里只放些杂物，一直空着不住人，大队就跟吕家商量（实际是老支书的主意），叫技术员住他家的偏厦子，在他家搭伙吃饭。该交多少钱交多少钱。
　　 这个技术员，是个三十几岁的高个子男人，原先是省农业研究所的研究员，打成右派后，先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了几年，后来又被下放到农村继续改造。一直没结过婚。光棍跑腿子一个，也是个一表人才的读书人。老支书知道，吕山花特别喜欢念大书有学问的人。就有意叫技术员住进他们家。
　　 吕山花没进过大学，也没见过大学生，却对大学和大学生崇拜得不行。听说这个技术员是个大学生，就特别有好感。技术员般进来时，她不在家，没见着人的面。回到家，她特地从后园子摘了一捧红柿子，想趁机给技术员送柿子见见面。刚走到偏厦子窗根底下，就听见里面传出哼唱京剧《四郎探母》的声音，再往窗户里一看：吕山花惊愕得一时间怔住了，是他？是那个高个子男人！是那个去年在苞米地救了她的那个男人！他还会唱京剧？唱得有板有眼。
　　 吕山花敲了下门，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唱得真好！吕山花把手里捧着的柿子放到小炕桌上说，这是我刚从后园子摘的，可新鲜了。你尝尝。
　　 谢谢！谢谢！陈争连声感谢。
　　 你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没能找到你。不知道怎么能报答你。吕山花盯着陈争宽宽的脸膛说，老天爷却把你送来了。真是神啦！
　　 陈争的宽脸膛，一下子红了，没，没什么。我也是路过。
　　 你喜欢京剧？吕山花问，你学过？
　　 我老姨姨夫都是京剧演员。陈争说，跟着能哼哼几句。
　　 你是想家了吧？吕山花又问。
　　 陈争眼圈红了：十几年了，不敢跟家里联系。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怕连累他们。
　　 以后你就把这当成你的家吧。吕山花诚挚地说。
　　 谢谢！谢谢！陈争深深鞠了一躬。
　　 吕山花咯咯咯笑了：你真逗。
　　 吕山花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每天都挂着笑，走路带着风，嘴里哼唱着小曲儿。偏厦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天三顿饭调着样做。吃得陈争每顿饭都得说好几声谢谢，吕山花就咯咯咯的乐得前仰后合。
　　 你可真逗。
　　 吕山花从公社供销社买回来一把刮须刀，把陈争一脸胡茬子刮了个溜干净，浓眉大眼，宽宽脸膛，风度翩翩，一身的文化味。
　　 吕山花盯盯地瞅。瞅着瞅着，一头扑进陈争的怀里说：我不管你是什么派，你就是魔鬼，我也要跟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你一辈子。
　　 陈争脸色陡变，嘴唇哆嗦着：不不不……不……我还没摘帽，还是阶级敌人……
　　 我们俩在一块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杏花村的人，没人敢说你啥。你就上我们家当上门女婿。
　　 走，咱俩这就上公社去登记结婚。
　　 山花。陈争真诚地说，我不愿意叫你跟我背黑锅。我们单位正在努力给我办甄别。就是摘帽。到那时咱们再去办正式手续，你就不用跟我背包袱了。
　　 你说咋的就咋的。吕山花同意说，不过今天晚上，咱们俩就拜堂成亲，就入洞房。
　　 虽然爹妈老大不乐意，老支书一百个支持。
　　 新婚之夜，吕山花才知道，陈争还是个处男，从来没沾过女人。吕山花就抱住陈争呜呜地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陈争就紧紧地抱住她。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她都要叫陈争紧紧地抱着她睡觉，她跟陈争说，他这样紧紧地抱住她，她心里就有了底，就踏实，就觉得陈争永远不会离开她，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了。所以，每天一吃完下黑饭，回到他们自己的小屋，吕山花挂上窗帘，把自己衣服全脱下，光着身子躺进陈争怀里，叫陈争一回又一回一遍又一遍热烈地亲吻她。直到两个人都激动得不行……直到屋外的公鸡咯咯咯叫……
　　 陈争在大学时有过一个女朋友，陈争分配到研究所，女友分配到政府机关，两个人正在筹备结婚时，经书记一再动员，陈争在鸣放会上发了一回言，说申报科研项目的政策和程序，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存在有不正之风，有个人感情的因素。没曾想反右运动一开始不久就被定为右派，发配到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女友半年以后就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了。而陈争直到后来到杏花村，遇见了吕山花，才尝到女人是什么滋味，才做了真正的男人。跟吕山花爱得死去活来，吕山花也每天幸福得不行。
　　 驸马——
　　 公主——
　　 两个人又唱起了《四郎探母》。
　　 学大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龙凤山水库的水利工地，热火朝天。陈争作为技术员，在总指挥领导下，专管技术工作，公社派到工地上担任总指挥的领导人，是公社一位副主任，生产队长出身，没多少文化，也不懂技术，又好大喜功，大喇叭里成天高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几个技术问题上，陈争提了几回建议，都未被采纳，还呵斥陈争说，你只管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改造，别什么事都瞎掺合。一次崩山开隧道时，没有事前做好安全设施，总指挥就指挥几十号人端着电镐硬往里冲，结果山顶突然塌方，因为陈争事先有所准备，身边带了几根木桩，他用木桩死命地支撑着正在往下塌陷的山石，大声呼叫着叫民工们快跑，当最后一个工友跑出隧道时，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上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被压在了巨大的山石下。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留住他一条命。哭成了泪人的吕山花，抱着骨灰盒，三天三夜不睡觉，非要跟陈争一块去。大家伙好说歹说，才拉住她没叫她一头往墙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