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一阵一阵地下，时缓时急。放晴的天空稍作歇息后，大片的积雨云又开始聚拢，刹那间，天地混沌，灰黑一片。
　　 行至半路，突然想起忘了关窗，担心雨水淋湿了玉米种子，急匆匆返回。就在我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一道闪电从云层中跳出，像一把尖刀，飞快地割开天空的喉咙，闪出一道光亮。随即，我像偷窥一样，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人的身影，在大厅左侧排列整齐的玉米种子上紧紧抱在一起。这个场景像电影回放一样，一闪即逝。可就那么一瞬间，一把利剑就毫不犹豫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在黑暗中张大嘴巴，电击一样楞在那里。惊愕，愤怒，随之而来的一团火就在心里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我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回身搬起一块石头，一下举过头顶，可还没等我站稳，就被一只大手扼住了手腕，同时扶稳了我踉跄的身体。接着，那块石头被拿走了。我一惊，回过头，借着微弱的光，认出了他，是张瑛。十年了，我竟一眼认出了他。他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依然能把我灼伤。我慌忙低下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一样指向又放回原处的那块石头说，我怕雨天有人在这里绊倒。他没有接话，冷冷地剜了我一眼，意在提醒我，他已发现了眼前的秘密，并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不需要我再来解释了。
　　 那只握住我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我的心跟着动了一下，随后我就再也掩饰不了自己了，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想不出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十年了，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吃惊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不论他以何种原因出现在这里，我都有理由相信，绝非巧合路过。我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但他一言不发。
　　 他站在模糊的光影中，偶尔有车路过，车灯在他脸上一闪，我心底的那缕情思就开始摇起我的魂魄，慢慢地，这缕情丝让我揪心地疼痛起来，最后全都化为了悔恨的泪水。
　　 十年前，我负气出走，只因为张瑛买不起我想要的那件晚礼服，他便去自由市场里买了一件廉价的但一模一样的晚礼服。
　　 我穿着它一走入舞会现场就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无数双目光向我飞来，正当我无比骄傲地接受一个男人的邀请而步入舞池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腰间有些异样的感觉，伸手一摸，尴尬的一幕出现了，另一只手也慌忙捂在即将露出来的皮肤上，快速离开了现场。
　　 一路狂奔，一路眼泪，张瑛在后边追赶，我全然不顾，冲进出租屋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张瑛拦住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留下来，他恳求我再给他一点时间，他的研究很快就会有结果，一定能给我补回丢失的颜面。我那可怜的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一句也听不进去，拖着行李箱一头扎进了茫茫雪夜中。身后传来他大声的喊叫，你会后悔的，时间会证明给你看，世上没有谁比我更爱你。
　　 徐波也说过这句话，我也深信不疑，可生活总是爱跟人开玩笑。眼前的场景要比当年那件廉价的晚礼服更令我愤怒，同时也让我开始质疑爱情。我和张瑛五年的感情却抵不过一件晚礼服的考验，是我对张瑛的失望，还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我不再去回想当年的对错，我只知道我用整整10年的光阴换来了一场背叛，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经营起来的婚姻堡垒只不过是一个空中楼阁，到头来我只能顾影自怜，在无尽的追悔中咀嚼痛苦的滋味。
　　 此时，我很孤单，却好想有个肩膀依靠，好想扑进这个曾经给过我温暖的怀里大哭一场。
　　 张瑛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那两人，你想好了，冲进去，这意味着你不再要他了，将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如果你已经做好了改变这一切的准备，我马上就带你走。
　　 他的提醒，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呆愣了几秒钟后，颓然地蹲下身，内心的绝望翻涌而出。我一遍遍问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张瑛一脸冷峻，也不再理我，把一把伞塞到到我手里，转身离开了。
　　 泪眼模糊中，他已消失在雨中，我随即产生了想去追他的冲动，可脚下又像生了根，耳边萦绕着的一个声音，把我死死拽住，不能走，不能走。就这样走了，你甘心吗？
　　 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们，他们的名字在这个雨夜已涂满了污垢，让我感到恶心。我又无法和任何人倾诉我心中的愤怒，只有把它当成心事埋在心底，在自己隐秘的空间，诅咒他们不得好死。我恨不能把他们杀了。可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们，这令我很痛苦。
　　 我在心里愤愤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太得逞，要让你们臭名昭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没。想到这里我又不安起来，她毕竟是我姐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失去她，我突然又有点舍不得。
　　 逃离仍是最好的选择，在逃离之前，他们还是会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尤其是我姐姐，她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父母出事以后，姐姐辍学打工，供我读完大学，又像父母一样为我置办嫁衣。我结婚后，她又经常替我张罗日常里的很多，让我省心不少。有一年我骨折，半年的时间都住在医院，她不仅替我看店带孩子，晚上又来医院陪夜，让徐波回家睡觉，以保证他明天有足够的精力去上班。那半年中虽然忙乱，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让我和徐波都很感激她。我常对人说，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一想到姐姐，我就会想起她对我的好，一想到她对我的好，我就狠不下心来去恨她，却又无法原谅她，我担心自己在逃离之前就有可能会疯掉。
　　 一个响雷在头顶炸裂，我心中的雨也像决了堤的洪水，愤怒地咆哮着，悲伤着。
　　 雨水瓢泼一样从我头顶轰然而下，山体倒塌般压下来，瞬间击垮我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我在雨中摇晃着，颤抖着。我的天空曾经纯净明亮，充满希望，在这个雨夜一下子变得暗无天日了。难道人生就是这样吗?要在不断地起起伏伏中感受悲苦和喜悦，然后把它们都视为人生的常态。如果是这样，我又该怎么让自己接受这突变的意外？又该如何让自己快速走出这个梦魔，让这一切有个该有的结局？
　　 我后悔听从他的建议在五年前辞去工作，替他经营这座植物医院。而今，我自己的专业荒废已尽，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离开这里，谁又能给予我如此优越的生活？
　　 我不停地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看着黑暗中的两个人，我有了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浑身的血液早已凝固多时，我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和冰凉的四肢。终于，我倒在了雨中，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一连昏睡了两天，徐波请假在家照顾我。他的贴心再也唤不起我心里的一丝柔情，那些甜蜜的曾经早已在那个雨夜黯然消失。
　　 我一直闭着眼不想说话。翻一下身，他便认为我醒了，忙从厨房端出一碗鸡汤，大声吆喝，快起来喝。见我没动就绕到我身边开始喋喋不休，让你在店里等我，非不听，我算着你是到不了家的，果然淋了雨。
　　 我侧侧身，背对着他问，不知雨淋了种子没有，下雨的时候刮的是西南风。
　　 知道你丢三落四，下班后我去店里查看了一下，果然有一扇窗落下了。
　　 我嗯了一声，把头蒙进被子，泪如泉涌。
　　
　　 二
　　
　　 我生命中所有的灿烂一下子都在35岁这年的夏天消失不见了，我走进了一个孤独而奇特的世界。整日喃喃自语，“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见了坏人我就躲”。这常常让我身边的人一脸茫然，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冒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呢?他们诧异地盯着我，意思是问，你怎么了，不会是杀了我吧？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嘿嘿地咧着嘴一笑，不是杀你，我不杀好人。然后又郑重其事地问人家，你说我这样做对吗?他做了坏事，我杀的是坏人。
　　 他们仍然不得其解，不知道我要杀谁，却总会担心我真会去杀人，因为我说的时候是咬牙切齿的。他们急忙开导我，杀人，无论杀谁，都要偿命的，你死了，你老公咋办?
　　 他巴不得我死呢，我脱口而出。说的时候又是咬牙切齿，我本不想用这个口气，但那一幕总会及时出现。
　　 他们似乎对这个挺感兴趣，继续问，你们那么恩爱，他怎么能盼你死呢！但我一句都不多说。他们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呢?你让他到哪去找亲妈?
　　 是啊，乐乐咋办，我对乐乐关心太少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愧疚。我不能死，他还没长大，我得找一个和我一样爱乐乐的人，替我看着他，我才能去死。
　　 找谁呢，我问了许多人都不愿意替我去爱乐乐，她们都说亲妈谁也代替不了。我不求他们太多，只求乐乐无助的时候，感觉到还有人关心他、别让他和我一样有了死的念头就行，可他们仍然摇摇头。
　　 一旦忙碌起来，我是不会说这些怪异的话的，店里有人来买农药或是玉米种子，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热情地和他们闲聊一会，然后再详细地询问他们庄稼得了什么病，是什么症状。我回答不了的就极不情愿地打电话问徐波，徐波仍和从前一样不急不缓地分析讲解，直到客户满意为止。约摸着他快要说完的时候我赶紧关了免提，因为他总在末了温情脉脉地说一句，媳妇，中午做啥好吃的？我怕让别人听到这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
　　 结婚以后，姐姐告诉我，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我反问姐姐，你不会做饭，我姐夫不也围着你团团转吗？姐姐一脸自豪，那是我扮演了一个男人的角色，养家糊口不是靠我吗？说的也是，姐姐家是我姐夫主内，我姐姐主外，外人看上去，日子过得和谐又幸福。
　　 好在我遗传父亲的基因，天生有做饭的天赋，也喜欢做，这是父亲乐于教我的原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经常跑去厨房，父亲稍微指点，我便能融会贯通，做出一桌令他啧啧称赞的饭菜。
　　 徐波的早餐是一碗面条，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为了不重复单调的一个口味，我可是绞尽脑汁，变换出了不同的配菜和汤汁。通常情况下，我都是根据家里现有的食材，巧妙地搭配和改进，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有了一个个的新鲜口味，具体变换了多少，我已经记不清了。
　　 徐波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媳妇，今早吃什么面?我装作不耐烦，哪有那么讲究了，有人给你做就不错了，没见对门的王林，成天外卖，就一个口味。
　　 那倒是，我应该知足，我媳妇做的饭就是好吃，味道独特，百吃不厌。徐波一边说着，一边噌噌穿好衣服，眼睛不时瞟向餐桌。
　　 在那个雨夜之后，我懒得起床了，闹钟响了又响，我伸手关掉，又闭上眼睛迷糊，再睁眼，再迷糊，直到不能再磨蹭了，一骨碌爬起来，几分钟糊弄好早餐，简单吃几口，扔下碗筷就出门。
　　 有一天，徐波问我，你感觉哪里不舒服，要不去医院看看？我摇摇头，懒得说话。徐波很焦虑地盯着我，是不是因为那天的雷雨天气吓着你了，把魂弄丢了，让妈妈问一下曹婶吧，她会招魂。
　　 我又摇摇头，魂丢了，是找不回来的。徐波是在试探我吗，我仰起头，故作委屈地埋怨道，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你咋就忘了我害怕打雷了呢？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很快又十分淡定地说，是啊，那雷声太吓人了，雨也大，我怕淹了车，就拐进国伟家，我们打了一宿麻将。
　　 越是说谎的人越容易暴露自己。徐波知道我怕雷声，每一个打雷的天气，我都会有世界末日的感觉。无数个雨夜里，无论在哪，他都会回家陪我，在他的紧紧相拥里一觉睡到天亮。
　　 徐波似乎意识到话说得文不对题，赶紧又做了补充说明，我知道你怕雷声，可那天，国伟说要给我们介绍个大客户，我就只好舍媳妇陪君子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的这些话，要是搁在以前，我是非常爱听的。我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不愉快，无论谁对谁错，都是徐波想方设法打破僵局，哄我开心。徐波经常对人说，女人是要哄的，认个错又不会死。我习惯了任性也乐于享受被哄的感觉，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幸福。而在今天这句话却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站在窗前，木然地看着窗外。他有些尴尬地拿起鸡毛掸子扫着家俱上的灰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心不在焉我是明白的。
　　 我有些心软，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想过原谅他，可一想到那事我就心绪难平。
　　 徐波没有离婚的意思，他仍和以前一样在乎我，我也没想好怎么和他摊牌，如果那个女人不是我姐姐，我会质问他，会把我心中的怨恨一股脑发泄出来，然后扬长而去，不计后果。可她是我姐姐，说出来，我想到了许多可怕的局面会出现，那是我无力承担的。可我真想宣泄一下自己的内心，真是难受极了。
　　 把他们道貌岸然的衣服剥光，让他们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舆论的口水淹死；让他们颜面尽失，名誉扫地，无论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再也抬不起头，挺不起胸，我难受的时候就这样想。
　　 这样想的时候我又想到，我也将会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徐波，他这个农业局的二把手，也就是我的丈夫将成为这个城市的头号新闻，他的工作将会受到影响；我的植物医院也会变得门可罗雀，那些农户可都是被他吸引而来；乐乐也将在心里落下阴影，影响他未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