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叛逆期比别人来得要早，集中表现在小学四五年级时期。作为我当时的班主任，海棠老师成了最有力的见证人，且深受我害。
　　 海棠老师人不如其名——穿着一件油乎乎的蓝色背心，系着一条已看不清原色的旧皮带。天然卷曲的枯发，皮肤像失了水分般暗淡无光，瘦高干瘪的身材，竟然还带有一点驼背！如此糟糕的形象，让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翻起了白眼，对着他不屑的吐出了一个“哼”。听力灵敏的海棠老师，毫不客气地回瞪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们的“仇”就这样结下了。
　　 爸爸从我三岁起就教我识字，导致我六岁一上学就跳过学前班，直接进入一年级。在村里念到三年级，过完暑假就到大队的学校去读四到五年级。开学的那天四年甲班的课室里，个子瘦小的我，在同学中显得那样突出。刚领完新书一会，海棠老师朝我走过来，通知我回家重读三年级，说是我爸要求的，因我当时成绩中等，人又小，再读一年打好基础，才有可能在五年级时考上镇里的重点中学。这消息似重锤把我击倒，我的两条泪虫瞬间夺眶而出，头脑发热的我崩溃地飞奔出课室，到了河边嚎啕大哭。哭了半天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是海棠老师，他不说话，就站在一旁静静看我哭，像在看一个感兴趣的表演。他的反应让我火暴三尺，停下来抹了一把脸，起身冲回课室，当没听到他刚才的话。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经过这一哭，我顺利地留在了四年甲班。
　　 班里不缺爱好胡闹的男同学，看我最小，都喜欢欺负我，女同学们个个如小白兔般无害，在我受欺负时也不敢帮忙，坐在我后面的男生，最喜欢整蛊我。一次，他拿出火柴架在盒子上，用力一弹，那燃烧着的火柴便呈抛物线射向我披散的长发，不负使命地烧了些许头发，闻到焦味的我，又惊又怒，抡起书包就和男生打起来，他有人帮，我没人帮，自然落败，他们把我推进门角落关上门，用力压着不让我出来，直到上课铃响了，海棠老师走进来的那一刻，他们才松开手逃窜回座位。海棠老师的“同学们好”还没喊完，门就突然“嘭”的一声被推开，露出满头蜘蛛网的我来。转过头的海棠老师眼瞪得比村里最壮的那头牛的眼还大。我一把扯下头上的蜘蛛网，看也不看海棠老师一眼，回到座位上。根本没想过要告状讨说法什么的。已见怪不怪的海棠老师自然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讲起课来，反应大的是同学们，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海棠老师，无法置信地面面相觑。
　　 我家离学校有点远，早上步行去一趟，下午去一趟，晚上六点三十又要去一趟上晚自习，时间一久，我莫名的烦躁起来。躁动的心，不安分的总想搞些什么出来。有一段时间学校老停电，大家都带煤油灯去上自习。一个晚上我毛手毛脚的把灯罩打破了，掉在地上成两瓣。盯着那两头翘起中间凹下去的灯罩碎片，我脑里突然涌出了个想法。想到就做，放学回到家我拿簸箕到小溪边，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捕到了几枚晶莹剔透的小虾。丢它们进面粉里，加水加盐和成稀状，再把从地里采的小葱切碎撒进去，用瓶子装上就带去了学校。晚上七点正，月亮姑娘休假去了，漆黑的夜里，坐满了学生的课室亮起了点点灯火。大家都在低头写作业时，我悄悄地拿出了我的“作案工具”，捣鼓了一小会后,灯罩残片里卧着我的处女虾仔饼，在煤油灯上“滋滋滋”地进行着从生到熟的仪式。突如其来的香味让书虫们纷纷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当他们看清又是我这个胆大包天的捣蛋鬼后，默契地重新埋首于课本中，假装没看见。第一个饼快熟时，走路无声的海棠老师朝我“飘”了过来。桔黄色的灯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他额头和脖子处条条青筋暴起，喘气急促，显然在拼命压制怒火。他这次仍然没有开口骂我，只是收缴了我所有的“作案工具”，带我去“游班”。他把我拉扯到五年级课室门口，用力把我往里面一推，我踉跄着跌了进去。无数双诧异的眼睛盯着我看，我无所谓地裂着嘴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时不时去冲室外的海棠老师丢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这次事件让我和海棠老师的关系跌至冰点，他已放弃把我从“歪路”上拉回的奢望。再往后，我所有的捣蛋行为，如同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力道消失无踪，得不到回应，让出拳者兴致索然，没有了继续的欲望。
　　 升到五年级以为可以摆脱海棠老师了，没想到校长安排他跟班上，一样任班主任，让我很是气不顺。学校给海棠老师的主要任务就是带出能考上重点中学的尖子生，考上一个奖励五百块，这几乎是代课老师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代课的海棠老师非常需要这能改善经济窘迫的奖励。不过不奖励海棠老师也是把升学率当做首要的事来做的，这是每一个毕业班老师无可奈何的事。
　　 临近升中考倒计时三十天，海棠老师从班里挑出四位他认为最有上希望考上的学生，带着他们收拾出两间闲置的房子，让他们从家里扛来床板，晚上大家上完自习回家了，这四位就留宿在学校。海棠老师亲自给他们开小灶加强学习，煮宵夜裹肚，甚至在他们学习时给扇扇子赶蚊虫。我虽顽劣，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海棠老师讲的课真心不错，让人易懂，偏爱文科的我，有认真听。在这之前，我有过几次语文考试第一的好成绩，数学倒是一直居中上水平，海棠老师没有选我，令我有小小的意外和失落。但想想平时和海棠老师的各种不对付，以及两科加起来的总分确实不如那四位高，也就释然了。那段时间，海棠老师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转个不休，家里农活家务，学校白天正常教学工作，晚上加班辅导，忙得他恨不得多两个分身。
　　 升中考试终于来了，海棠老师看起来也更苍老了，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单薄身子，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都在述说着他的尽心尽职。出发前，他反复叮嘱我们一大堆考前需注意的事项，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想起这二年来自己和他的种种作对，我忽然羞愧起来，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考完试后我并不像其它人一样去找答案算自己可能的分数，依然无心无肺的满村子乱窜疯跑。成绩下来的那天，很多人都意外我这个假小子竟然考上了，全班共三人考上，打破了去年零的纪录，海棠老师看中的四位尖子生全军覆没，我有了在他面前炫耀的资本，却没有再见到他。就读的校舍很快就因为破旧被舍弃了，海棠老师搬到新学校执教，继续过着他那清贫、一成不变的代课老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