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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丹枫】活着(散文)


作者:瑶鹰 布衣,263.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50发表时间:2021-11-13 22:29:15
摘要:作者简介:瑶鹰,原名蓝振林,瑶族,广西巴马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芳草》《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样飘满故乡》。现供职于巴马党史办。

这是李大棋第二次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屋子中间的灶台里燃着一团火,蓝色的光焰映照着一具蹲坐着的古铜色腊像。
   灶台上架着一口小鼎锅,锅里的滚水发出“嗞嗞”的声响。
   屋内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灶台。蜡像是个男人,大概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吧。男人手端着一根烟杆子,眼睛注视着上窜的火苗子,“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座屋子,这只是一个用几根木丫临时搭建的茅草垛子。茅草是新割的,还散发着清新的草汁香味。床也是临时搭的,床板贴着地面。
   男人似乎听出了异样的声响。他转过头来,看着躺在床上发出活着信号的红军战士,用较为生硬的汉语方言问了一声:“孩子,你醒了?”
   李大棋“嗯”了一声。
   男人赶忙丢下烟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李大棋的额头,脸上有些和悦了,他自言自语道:“哎,烧退了,总算度过难关了……”
   李大棋看了看眼前的这位大叔,想对他说什么,可是力气又跟不上来,只好把嘴合上了。
   男人抓着李大棋的小手,大拇指贴着脉搏。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去,对着屋外说了一阵什么话。那是桂北一带少数民族的语言,李大棋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她回应的是什么,李大棋也听不出意思来。
   一会儿,草垛的门框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大概也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乌黑的发间露出一张清秀的白脸儿。
   她应该是在外边放哨的。
   女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李大棋的额头,显得十分兴奋的样子,激动地说:“好呢,好呢,孩子醒来了,好呢!”
   女人的汉话也是很生硬。她生怕李大棋听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说话的语速放得很慢。她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能醒来就好。”
   女人把鼎锅里的汤水倒进大木碗。她用木勺子舀起汤水喂李大棋,边喂边说:“孩子,这是你大叔在山上套的野鸡炖的汤,喝了补补身子。”
   野鸡汤渗入了李大棋的肠胃里,他感觉身体有了些元气。
   草垛里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了。
   李大棋记得,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感觉周身被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紧紧地压着。他闻到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气味,那种气味,就像屠牛场里的血夹杂着火药的腥气。毋庸置疑,压在李大棋身上黏糊糊的东西,应该是战友的遗体了。
   李大棋的下身湿漉漉的。他胸口压着的,应该是潺潺流动的小河。冬天里的河水,冰冷刺骨,就像是千万把尖刀穿透了人的骨髓,冰透冰透的,刺得李大棋的身子直打寒战。我怎么会伏在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遗体压着我呢?李大棋的脑子在转着圈圈。转呀转呀,一个惨烈的画面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李大棋带领着一百多位饥肠辘辘的战士,穿过密密层层的松树林,趟过林间小河。突然,从对岸的树林里传来了“哒哒哒”的机枪声,还有“轰隆隆”的拍击炮声。冲在前面的十几个战友倒下了。
   李大棋拉开嗓门大喊:“同志们,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能冲出一个就是一个,冲啊!”
   “杀呀—杀呀—”,“冲啊—冲啊—”,枪声和喊杀声混成一片。顷刻,河流上,山坡上,浓烟滚滚,沙石乱飞。战士们像是扑火的飞蛾,迎着桂军疯狂的枪炮,奋力往前冲。堵路的敌人看到红军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气势,丢弃枪炮,狼狈逃走。
   正要冲上对岸的一瞬间,侧面的树林里又传来了”哒哒哒”的机关枪声。李大棋感觉右大腿麻了一下,人就倒了下去……
   应该是过了很长时间了吧,李大棋才醒过来。此刻,周边一片沉寂,只听见夜虫子“蛐蛐”的叫声。李大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埋在松土里的“地龙”(俗称屎壳郎),再不爬出重围,可能就要闷气而死。他两只手支撑河床,身子用力往上挺。压在身上的一具具尸体被挤塌了。当一丝清新的空气吸入鼻孔的时候,李大棋的身子变为轻松起来,呼吸也顺畅了。他想,自己终于见到天日了。可是,周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山川河流与混沌的夜空融为一个黑色的球体,由不得你去撕开黑幕。
   顿时,夜虫的“蛐蛐”声,伴着夜鸟“笃笃”的叫唤,化作了一曲古老的哀乐,为牺牲的战友们送行。
   四野一片哀号,天地一齐悲鸣。
   李大棋试着站起来,可是右腿一阵剧痛。刚刚抬起的身子,像一棵根底被掏空了的树木,又栽了下去。
   几天没吃上东西,感觉胃已经贴着后背了。饥饿像厉鬼一样,在考验着刚刚醒来的李大棋。然而,比饥饿更为恐怖的是焦渴。身下就是流淌的溪水。李大棋想,要是在白天,身边的这条溪流,一定是红色的。纵然是口干舌燥,纵使是心急火燎,李大棋也不能喝下这里的河水,这是混杂着战友鲜血的流水呀。可以这么想象,李大棋倒下去了,冲在后面的战友,被敌人的机枪和大炮击中。是他们的尸体,把冲在前面的李大棋的身子给遮盖住,自己才捡回了一条命。这个时候,为了活下去而喝下混有战友鲜血的河水,怎么可能呢?
   李大棋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新的水源地。
   站不起来,李大棋只能打着滚儿离开战友的遗体。他翻过一堆又一堆肉体,身子才开始贴到了河床的沙土卵石。李大棋两手拖着沉重的身子,毫无方向地爬呀爬呀。不知爬了多久,他的手终于抓到了一丛草儿。他想,这应该是河岸边了。
   李大棋抓起一把草往嘴里塞,用牙齿反复地嚼着。待草根叶片嚼细了,他卷了卷舌头,用力把碎草往喉咙里吞咽。
   多少天没有吃上东西了,一旦有食物窜进胃里,马上会引起不适的反应。何况是乱草。咽下一团碎草后,李大棋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
   要是有一口水喝,那该多好啊。李大棋又失去了知觉。
   刚二十出头的李大棋是江西兴国人。他所在的部队,是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是负责掩护主力部队度过湘江的队伍,师长是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陈树湘。十一月二十八日,三十四师接到命令,要在灌阳永安关、雷口关掩护红八、红九军团入关,再赶到新圩接替红六师第十八团阻击桂军,掩护中央纵队侧翼。李大棋是红三十四师第一〇一团三营营长。十二月一日凌晨,党中央和红军主力部队突破了湘江,向湖南方向转移,红三十四师胜利地完成了掩护任务,正想追随主力部队渡过湘江。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把道路截断了,新圩阻击阵地已经失守,三十四师完全陷入了桂军、湘军和地方民团的重重包围。
   十二月二日,在蕉江瑶民凤乾志的引路下,红三十四师成功翻越都庞岭海洋山脉最高的山峰——宝盖山,于十二月三日到达全州安和区文塘村。不料,敌人早已埋伏在那里。红三十四师已经连续作战了好几天,弹药不足,饥饿疲劳,在敌人强大的火力下,部队损失惨重。李大棋营的詹连长,被横飞的炮弹弹片划开了腹部,肠子滚落出来了。他把肠子塞进腹腔,继续指挥连部战士继续战斗,直到牺牲。战斗的场面十分的惨烈。
   红三十四师开始分多路突围。李大棋带领着剩下的战友向雄江源方向冲锋。突围中,他的右大腿被榴弹的弹片击中了,晕了过去。要不是战友们的尸体层层压住,也许搜山的民团早已发现了他。
   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红军部队经过都庞岭大瑶山,给瑶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领导桂北瑶民起义的凤福山发出命令:“要是发现活着的红军战士,哪怕尚存一息,必须要保护好,伤病的要尽能力医治。”傍晚的时候,搜山的地方民团离去,瑶民们纷纷下山,寻找活着的红军战士。冷水浸村的周桂安凤菊花夫妻在文塘一带的小河丛林里搜寻。他们翻着一具又一具衣衫瘘烂满是伤痕的尸体,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活着的红军战士。突然,夫妻俩听见几声呻吟声,声音是从河边的松树林里传来的。两人循着声音摸过去。在小河岸边的松林里,发现了手抓扯着青草晕死过去了的红军战士李大棋。
   夫妻俩轮流背着红军战士。来到了后山的茶地里。茶地里有个小草垛,是干活累的时候栖身的地方。桐油灯点亮了,夫妻俩打量着躺在竹板床上的红军战士:战士一副稚嫩的脸蛋,脚上的草鞋已经被扯烂了,他的腰间别着一个驳壳枪袋子,枪已经不在身上了。
   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红军战士。
   “多可怜的孩子呀”,凤菊花叹了一声。
   凤菊花用手贴着小红军的额头。发觉很烫很烫的,肯定是发高烧了。
   周桂安一手持着油灯,一手翻着小红军的身子。他发现了小红军右大腿的伤口——一块半巴掌大的铁弹片,死死地嵌在小红军的腿肉间。黑血从铁片四周渗出,散发出一股恶臭味来。
   周桂安叫凤菊花返回家里取药,自己呆在草垛里守着小红军。
   半夜里,小红军醒来了。这一次,他可以有力气和大叔交流了。周桂安知道了小红军的名字叫李大棋,是江西兴国人。李大棋也打探到了周桂安夫妻的身份,知道他们是红军的亲人,还给周桂安讲了红军在井冈山的故事,宣传共产党队伍的革命真理。
   天刚麻麻亮,凤菊花端着一个药罐子,来到了茶山。她把一张洗净了的汗巾递给李大棋,要李大棋放进嘴里衔咬着。周桂安把小尖刀烧成了红色。李大棋知道,夫妻俩是要给他取出大腿上的弹片。要动刀了,凤菊花安慰李大棋,提醒他说:“孩子,刀子划着肉的时候,千万别叫。要是叫了,也许就被搜山的匪兵听见。这个时候,匪兵很可能就潜伏在附近。这几天呀,他们到处搜山抓人。昨天下午呀,他们抓到了两位女红军,拉去安和游街。女红军一路上都在高喊着‘红军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急红了眼的匪兵开枪打死了两位女红军……”
   一夜未曾合眼的周桂安显得有些疲惫。他持刀的手微抖着,热烫的刀子划向李大棋发黑的伤口,冒出了一股浓烟。李大棋紧咬汗巾,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从始到终,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弹片取出来了,那是很大的一块弹片,有勺子柄那么大哩。凤菊花看了,嘴皮拉得好长好长,她关切地问道:“孩子,疼吗?”
   李大棋回答说:“疼,可是,再怎么疼,我总算还活着呢。很多战友,都牺牲了,他们想疼,都没有机会了……”
   凤菊花爱怜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小红军,眼框湿润了。
   周桂安和凤菊花认李大棋为干儿子,把他的名字改为周小琪。
   十多天以后,从山外传来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三十四师的师长陈树湘在抢渡牯子江时腹部中弹负伤。保安团查明陈树湘的身份后,抬着他赶往道县去邀功领赏。陈树湘从剧痛中醒来,趁敌人不备,从伤口处拉出肠子咬断,壮烈牺牲。敌人竟将陈树湘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他家乡长沙城小吴门外示众……
   师长牺牲了,三十四师全军覆没。想起牺牲的战友,想想活着的自己,李大棋“呜呜”地大哭起来。他咬紧牙,捏紧拳头,心里暗暗地发誓:既然能够活下来,就要好好活着,要活得有意义,要对得起死去了的战友。
   在干爹干妈的悉心照料下,李大棋身体恢复很快。不到一个月,他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听说红军大部队已经过了贵州,正向另外一个方向转移。要赶上大部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按照中央的指示,散落的红军战士,要么想办法回家乡,要么在地方生活,暗地里宣传党的政策,组建新的武装力量进行游击战争。
   一九三五年四月间,都庞岭上的杜鹃花开了。一支由“周小琪”带领的苗瑶侗游击队,穿梭山岭之间,把土豪劣绅和国民党驻守部队扰得晕头转向。
   一九四〇年,“周小琪”与安和大口岩村的廖显芳秘密成亲,留下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中,后来有两位参了军,进了部队。
   解放初期,党和政府发出布告,召唤当年参加革命失散的人员与地方的政府联系,有优厚的补给政策。“周小琪”不想拖累政府,他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向组织提出任何的要求。他认为,自己能够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因认识字,有文化,在土改运动中,“周小琪”被推选为四所小乡的农会主席。袁家村的“秀才”袁汉成,曾任过“周小琪”的秘书呢。
   一九六〇年春天,“周小琪”因病去世。弥留之际,他对妻儿说:“我不是周小琪,我原名叫李大棋,是三十四师一〇一团三营的营长,在湘江战役的掩护战斗中,我的战友几乎都牺牲了。活着不能跟他们在一起,死了,你们就把我埋在文塘战场坡上,让我的灵魂陪伴着战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吧。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着……”
   直到这个时候,廖显芳和儿女们才知道,与他们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亲人“周小琪”,竟然与湘江战役中功名赫赫的红三十四师有关,还是三十四师一〇一团三营的营长,是向死而生失散在全州境内的红军指挥官!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文塘战场对面山坡的脊背上,又添上了一座新的坟茔。
   远处,滔滔的湘江向北奔去,流入洞庭湖,汇入滚滚长江。
   多少湘江往事,尽在历史长河烟云中!
  
   (2021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完稿于南宁番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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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让人读后落泪的文章,写出了一个英雄人的伟大胸怀,值得敬仰!李大棋,江西兴国人,二十出头,是三十四师一〇一团三营的营长,是向死而生失散在全州境内的红军指挥官,他所在的部队,是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是负责掩护主力部队度过湘江的队伍。师长是陈树湘,在执行任务时英勇牺牲。李大棋也在那次战斗中受伤严重而昏迷,被拥护红军的夫妇周桂安和凤菊花发现捡回一条性命。在他们的细心照料下,李大棋身体恢复很快,但不忘活着的意义,一直暗地里宣传党的政策,组建新的武装力量进行游击战争。后来与爱人廖显芳,但他真实的身份一直未曾透漏,直到弥留之际,才向家人讲了那次惨烈的战斗和牺牲了的战友,并要求家人将自己埋在文塘战场坡上,让灵魂陪伴着吉日的战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着……力推欣赏!【编辑:梦锁孤音】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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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锁孤音        2021-11-13 22:32:58
  她关切地问道:“孩子,疼吗?”李大棋回答说:“疼,可是,再怎么疼,我总算还活着呢。很多战友,都牺牲了,他们想疼,都没有机会了……”读到这儿,让我流泪不止,这该是内心多坚强的人才能够忍受的罪、说出的话。为党自豪为祖国骄傲!
梦锁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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