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不要掀起她的盖头(散文)
一
我没有赶上娶妻掀起盖头的时代,所以,看到影视剧有这个情节,我会目不转睛,心跳加速,我知道我不可能身临其境,但无法自控。所以,这种情结一直影响着我的审美。
西部歌王王洛宾曾经演唱了一首《掀起你的盖头来》,恣肆地宣泄那种无羁的风情。
于冬雪里,黄海西岸一隅的石岛湾畔的赤山,被蒙上了一方盖头,白如玉,洁似纱。我却不希望把她的盖头掀起来,欲遮还露的美感更令人遐想憧憬。
我相信,初冬的这场雪,一定是从赤山的身后开始的,雪要给赤山一个惊喜,从后面冷不防蒙上一面盖头。迎面是辽远而静谧的黄海,它是一面碧玉做的镜子,给赤山蒙上盖头的雪夜,永远不会掀起惊涛骇浪,是怕把那面盖头刮跑了,所以,赤山风物皆有意,不必担心不将就,一切改变都是幸运的,是和谐惬意的,用得意的话说,就叫“天公作美”。
赤山,着上了一秋的红妆,早就是待嫁的新娘了。原本就是赤色的山石布满山巅,即使是裸露的坡岩也都泛着红光,再加上秋色里竞相披红的枫树、红藤、樱花树,赛着伴儿把个赤山染得红里透着靓丽,靓丽里闪着帅气,不是赤山发什么急,而是与之厮磨相处的云,要献给赤山一面洁纱,于是,彤云密布,漫过熟睡于夜间的赤山的峰巅,洋洋洒洒一层粉,严严实实一盖头。冬雪也知意,赤山本来赤面红身,就适合一顶白雪盖头,这叫与众不同。不用担心,喜庆的色彩一点也不会打折扣的,因为赤山的身上是穿着红肚兜的,此时不给看而已。
秋色里艳丽耀眼的赤山,一夜之间,变得娴静起来了,雪改变了她的气质。若用“银装素裹”的词儿写真其容,就显得有点俗了。此时我选择站在十里之外的迎面,那真的是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哪怕手一挥都会震落赤山玉面上的粉霜,爱之切,此时才感觉呼吸急促了,远观一个赤山,怎么就羞赧起来了,我笑自己没出息。想到《红楼梦》里一个写容貌的句子——“粉面含春威不露”,明明入冬,哪来什么春?错了,赤山那浑身的春意,赤色的脸膛,唯四季的“春”字可拟其形神。赤山的“威势”不因白雪压身而减半分,似乎就像一沙狐,白衣裹身,跳跃出云。又像一柄利剑,刚刚拭了寒光,白中闪寒,光里透冷,哦,这些描写或许是太硬了,可赤山啊,此时就是“冷美人”,对,“威不露”,冷峻的美,寒风吹雪,琼树微曳,仿佛可以看到她呼吸时起伏的胸脯,看着看着,真怕赤山认出我这个常去看她的人,我知道此时她更喜欢老朋友,她的冷面是难得的美容啊,是变一番新模样。就连平时可以看到到的颇似仰面佛的南峰,还有宛若疾走游龙的北峰,都披上了雪衣,那赤色的面部,怎么说变就变啊,哦,原来你是冷美人,天生丽质就是不能单一,所谓摇曳生姿,就是这样的情态。读懂一座山,看透一段红尘事,才是有意思的观赏,唯从山之雪衣下可想一些虽遮掩实则显露的东西。从阅读习惯看,越是遮掩,阅读的欲望就愈加强烈,是啊,我真的想揭开她的盖头,读个清清楚楚,可我又知,那个朦胧的意境就不负存在了。还是遮掩的好,不要掀开她的盖头,我可想见盖头下羞红了的面庞,娇羞的样子,于是,我想上前一步了,要牵住她的玉手,可又担心她怪嗔我,我与之有过前世因缘?有的,我起码在一秋多次走进你的怀抱,这应该是因缘吧,因为我遇见山中法华院大雄宝殿的方丈,他第一句话就说,相见是缘。还责怪我,缘分早就在,只是我来得有点晚……缘的深浅,赤山永远不会算计得那么不差毫厘的。
二
云有稀薄,也有堆砌,无法让闲逸的云听命,所以,那些施粉的部位也有浓淡了,不要说不匀,赏雪里山景,于看水有些相似,统称山水,不要分得清了,苏轼就说“淡妆浓抹总相宜”,不是我们将就,也不再挑剔,自然的美就是这样自然,无人工合成的造作,真的好!
仔细赏赤山雪景,还有特别有意思的发现。北峰半腰,粉雪覆枫树,那遮掩不尽彻底,还是透着一点点的微红,就像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的脸蛋爆出了青春痘,不过,这个“痘痘”是雪花的印记,很可爱。那耸与峰齐的赤山塔,居然亮着醒目的暗红色的身躯,不过,雪还是压缩了塔的高度,我知道这是错觉,这个错觉给了我别致的审美情趣。此时那塔沉浸在雪海里,是浣洗?还是沐浴?我觉得,这是塔与雪的对话,它们到底说什么,令我猜测,就像听一段隐秘的故事,令人急躁,声音若近若远若即若离,不过,这种急躁马上化为一种意境,所言我不知,但看相近语。那塔似乎更像一枚红色的纽扣,是谁登山不慎,被枫树的枝丫刮掉了纽扣,赤山啊,生怕游人再回来寻觅,于是在胸前不断玩弄着,希望引起失扣人的注意吧。
赤山明神处,在雪景缭绕里,显得更加生动,明神一手轻摁,似乎把个雪花摆在了山野间。此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划过黄海的雪雾,拨开了一道水路,阳光或许是为了赤山的粉面而施金,不过,我更担心太阳的好意而雪做的盖头未必心领。好在光线十分温柔,似乎只为提一盏灯,为蒙了盖头的赤山引路。我们不能怀疑太阳的有意,她一定记得“迟日江山丽”的美妙,所以她要给赤山一抹祥光,一道彩虹。
粉雪,耐不住温柔的阳光,看似抚摸着山,吻着赤山的赤身,却如此的轻纱,哪受得住轻撩,于是雪中的赤山,不安分了,骚动起来了,哦,我理解了,原来蒙了盖头的赤山,看到了前来迎亲的太阳,那束金光,就是一条红信,传书不必秋雁,也不必鱼腹,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只需一道无影的光。我们看不懂,赤山是懂得的。
赤山就像一个从雪景里出浴的姑娘,那些点缀山峰山坡翠树上的雪花,开始活跃起来了。阳光射出光线,把白雪幻成五光十色,哦,这是要摄人心魄的色彩啊!此时,赤山就像受到鼓舞一样,起伏起来,身躯上抖落出一缕缕白色的气体,就像低游的浮云,又像袅袅的炊烟,一场别开生面的烟火气息弥漫于眼前,包裹住了我的情感,如此祥和温暖,赤山就像一个白色包装的房子,我想走进去。哦,是谁给出嫁的姑娘洒着晶莹的碎花,我突然觉得盛大的迎亲场面就要开始了,我目不转睛,希望把每一个精彩的细节镜头摄在心底的胶片上,这番雪景,被太阳感化了,用什么“云蒸霞蔚”来形容,也感到蹩脚了,是出浴时的碎水珠子被抖落下来,是流云来亲吻雪发散出来的仙气,霞光想在雪的身体上镀一层五色的薄膜,是不肯让雪的衣装融化?还是想玩一场颜色的比拼?精彩,总是可以给人遐想,浪漫不是人本身具有的习性,而是被唯美的风物焕发出来的一种难以自抑的情感表达方式。我担心赤山的盖头被太阳一下子掀掉,举目太阳,想劝慰她柔着点。可也好,此时的赤山,被不断塑造成缥缈的形象,世上有海市蜃楼,这里却在上演一场“雪市蜃楼”,一座断桥于赤山两峰之间形成了,接起来了,好让新娘和新郎相见牵手啊,我捉急起来,想高喊。云汽上升,成缭绕灵动状,有诗云,“山色空蒙雨亦奇”,无雨有雪雾,照样也称奇啊。那些袅袅的气体,不忘巡视着群山诸峰,真的恰似“山舞银蛇”……
不必依恋斑斓的山色,各个时节的赤山,都张扬着特别的魅力。此时,一山的雪景,衬托了寒天玉宇,澄明无边,寒气周彻。皑皑似玉,茫茫若蒸,一场雪,为赤山蒙上盖头,尽显冰清玉洁的本色,流水不想喧哗,啼鸟不再鸣叫,让一座山静穆雪中,褪却一身的鲜花彩衣,穿着轻纱的婚服,坦荡玉色,无染魂魄,此时多娇,再无精彩。此时无声胜有声,并非万籁俱寂才好,我的耳鼓,我的眼睛,共同视听,似乎赤山在嘤嘤地笑,只为这一刻的幸福,哦,我明白了,一抹太阳就是来抢镜头的啊,怪不得那么不容商量,一下子登顶,毫不谦让。世界的样子,我们永远不能看透,但我们可以理解世界处于某时的平衡,雪需要山,山需要光,山光悦人性,雪色添嫁妆,嫁给黄海吧。我伸出手,做了一个相送的手势。
扫视漫山粉雪,仿佛赤山是在微笑,是的,微笑的样子就是一张名片,笑而不矜持,笑而也不狂野,很得体。说什么“回眸一笑百媚生”,赤山粉雪如笑更宜人,更惬意,真是想伸手掬一抔那醉人的微笑。
三
赤山山中那些隐在嘉木深处站在山坡上的庙宇建筑,此时似乎更沉静了。有风俗是,姑娘出嫁,要笙奏笛鸣,而赤山是佛教名山,昨晚已经敲响暮鼓,今晨正在击撞晨钟。别样的仪式感,给赤山以别致的渲染,也更加不俗了。雪花故意地站满枝叶,看着眼前的寺庙殿院,黛瓦静穆,披上白色的碎花,仿佛是要做一次洗礼,为了赤山的最美今晨。檐角有冰凌悬挂,是佛寺人的温度融化了雪,还是冰凌特意来装饰阁檐,为寺内的人奏一段雪晨的曲……
我喜欢看,从殿宇大门到侧厢房的一道脚印。是佛人忙着晨起为待嫁的赤山姑娘默默祝福?是祝愿赤山一生安好?或许是要去唤醒这座山,岂不知,昨晚的赤山一夜无眠,只为今晨驾雪出行。哦,不多想了,应该是佛人出屋正在忙碌佛事吧,“平生足迹遍天下”,如今如佛穿行一段路,路的长短不必在意,每一步踏着,都是有着意义的就行。在雪地里印上足迹,见日去痕,其实不必在意,曾经的脚步,印在某晨,印在心间,印在赤山的山间圣地,都是有着意义的。那日和禅师闲谈,他说的几个字,好像是给一场雪一行脚印做注解:飞鸿踏雪,雁阵留声,世间往事,如此而已。看淡了,我想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一定是很轻盈的。
好大的太阳,被雪晨唤出了,看着看着,赤山的雪景不再矜持了,淡淡的雪影,缓缓的晨云,似乎忘记了刚才那一幕,归于沉静了,一场仪式,终归有谢幕的一刻,我正好赶上了这个精彩时刻,连我都羡慕自己,经历了一场旷世罕见的美事,赤山的盖头掀起来了,不过,我还是默默地在脑海中还原未被掀起的样子,真美。
那日看到禅房一隅的几枝腊梅似乎醒了一样,不知雪落赤山,是否腊梅也欢唱起来。我只能去遥想腊梅雪中开,想到了那句诗:“冷烛翠光残,疏梅雪影寒。”这是梅雪有意送与初冬赤山的无语风景,是赤山的彩礼。
雪影含香,赤山披妆。唯美的时刻来了,我再盼下一场赤山披上雪装的日子,还是不要掀起她的盖头。
2021年11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